王林的辞职,老板娘对我的关注,我突然觉得自己升值了。人就是这样,总是从别人的眼光中衡量自己的价值。
我的第六感观没有错。就在我漫不经心地翻图纸时,人事部的小姐送给我一封信。悄悄打开,共有三段,第一段都是讲以前工作如何如何,第三段都是讲公司希望你以后工作要怎样怎样。所以,这种信先看第二段,捞干的。几个字在闪闪发光“加薪三百元”,我自然高兴,谁能和钱过不去呢?
我刚把信放进背包,老板娘进来了。
“异艳,王林的project没做完,剩下的你接着做,有什么不明白的问EK。”她说完,眼睛朝MrChua那边飞了一下。自从王林走了之后,MrChua又常常坐在那里。
我暗暗冷笑:“老板娘,你真的不做亏本生意。”
我已习惯了这种雇主与雇员的关系,王林来她拼命地压我,恨不得给我减薪;王林走了,又给我加薪。我也是一样呀!王林来了,乖乖地加班,王林走了,挺起腰板早早回家。记住毛主席教导我们“敌进我退,敌退我进”。说道来就是赤裸裸的利益与金钱关系,人情见鬼去了。
我又得加班了,我的“罢加班”到此结束。摸摸背包里的那封信,兴奋又在心头飘荡。
晚上从办公楼出来,自然想起我的挡箭牌——陈小姐,左顾右看不见踪影。
MrChua站在他车后的吸烟区,一口一口地吞云吐雾,看见我东张西望便说:“陈小姐出国了。”
“噢”我礼貌地回一句,心里不免有点失落感。
MrChua可能怕我着急,用力地连吸两口,烟就从他的嘴里,鼻孔里肆无忌惮地往外冲。顷刻之间,他面目全非,烟雾缭绕中的他是不是认为此时就赛过活神仙?尽管新加坡的烟酒一再涨价,也丝毫没有捆绑他们的嗜好。
烟雾由原来的杀气腾腾变成两条细细的小蛇,是从他鼻孔里钻出来的。他用大拇指与食指夹着烟蒂,用力地在吸烟盘上捻捻,然后烟蒂留在大拇指上,食指轻轻一弹,烟蒂一个弧线飞进垃圾桶侧面的小洞。那个烟蒂飞得那样天然,在后面一排鲜花的映衬下,就像蜜蜂在飞舞。我的视线僵住了,我从来没见过扔一个烟头的动作会这样有风度。
MrChua拿出手帕,放在右边的脸上,然后一个逆时针在鼻子和嘴处乎一圈。
“看,单身就有这个好处,想什么时候吃风就什么时候吃风。”他边说边往车这边走。
这回我没有选择,只好坐在前面。
MrChua一坐下来,浓浓的烟味就向我袭来,我万分不情愿地买了他的三手烟。
车开动了,MrChua没讲话,我只好客气一下“MrChua真的不好意思,又麻烦你载我了。”
“这不是我的车呀,老板娘不是讲了吗,车和车油都是公司的,你坐这个车,我才有生意呀!”
听他的话,他还应该感谢我坐做这个车呢。我马上改口了,不说他的车,而说“这个车”。
我直直身板,让自己坐得坦然一些。
“我只不过是一个司机而已”他肉笑皮不笑地说。
我心里一下子明朗了,现在我们是平级呀!仅仅几分钟,我就把自己的地位连升好几级。
“只有老板,老板娘的车不载人”他似乎在对我做介绍。
他从来不讲“哥哥,嫂嫂”。而且讲老板娘三个字时,带着无奈与愤懑,就像似反对党。对了,我认为用“反对党”这个词形容他和老板娘的关系比较恰当。汇云讲了,原来是他执政,老板娘来了,就把政权夺去了,二人一直不和。我像和面似的,不清不楚地把当前形势分析一下:老板娘是执政党,她的党里有阿财。MrChua这个党里有谁呢?阿明是老好人,不加入任何一党派,Naji是天塌下来都不管的主,Summy呢?看他对阿财的态度,绝不可能加入执政党。我呢,我和老板娘没有什么仇,但和阿财不共戴天,所以我一定加入反对党。
现在我和MrChua的关系已经很明确了:第一我买了他的三手烟;第二他是我的司机;第三我加入了他的反对党。刚才他还在千里之外,现在就可以无拘无束地讲话了。
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有多远——在你的想象中。
外面的景色与往常不一样,即使我是路痴,也分明能感到原来是走大路,现在是弯曲的小路。一路上,MrChua给我介绍很多东西。
“你看左手边原来是一个养鱼池,新加坡早些时候,很多人靠打渔,养鱼为生。”
“啊?”
“说真的,老一辈的人真的很辛苦,为了两角钱,就去给马来人提水。”
“华人真的是很能吃苦。”我附和着:“这是和华人的教育有关吧!从小就读《盘古开天地》《夸父逐日》之类的书。总之,不论做什么,就要拼命。”
“的确是这样”
“前面灰色的楼是我的启蒙学校。”
“距离你家很近吗?”
“不是,姐姐,二哥读华校,我和大哥读英校,爸爸说不要都读一样的学校,不懂以后以什么语言为主。读书的时候,二哥学的最好,可当政府规定公共场所用英文,这些华校生就死定了。”
我暗自为他的二哥叫冤。
“我的爸爸好赌,可是在选择孩子去英校还是华校时,他却不敢扔骰子了,只好一半一半。”
“是啊”我笑着点点头,谁敢拿孩子的前途做赌注呢。
“新加坡讲英文是对的呀!”我说:“因为新加坡有四大种族,一定要统一语言呀,说真的,新加坡能使具有不同信仰的人相处得这样融洽,真是了不起!”
“政府在这方面策划了很多方案,比方说每座组屋都要既有华人又要有马来人和印度人,谁要是说分裂种族的话,很可能被控上法庭”。
“噢”我点点头“对了,我女儿有一天穿民族服装,说是“种族和谐日”。”
“是啊,一九六四年的那天,新加坡发生了种族暴乱,真刀真枪,死了不少人,家家大门紧关,每天提心吊胆,任何一个新加坡人都不希望再发生这种事······”他讲了很多我没听过的事。
这几天,坐MrChua的车,为了不冷场,我做了很多功课,找找资料,读读历史,总不能让他感到我是井底之蛙吧!
“新加坡的很多管理方式都是跟美国和英国学的”看得出MrChua对新加坡的发展很满意。
“洋人的思维方式和我们的确有区别”
“因为他们是上帝造的,我们是女娲造的,不一样的灵魂。”他说完笑了,我也笑了。
“有时我和孩子看动画片,就在想:中国人讲什么,都有一个来龙去脉,讲神仙也要讲他的出身,然后经历了什么事,怎么样地成仙成佛。说妖精也要讲它是千年的狐狸或者是百年的蛇变的。洋人不是这样,他们讲天使,女巫,巫婆只是一句话,从天而降。至于他们是怎样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不做任何说明。”
“哈哈”我一说完,MrChua就笑了。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无聊,为了找话说,就扯到那么远,都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简直是幼稚,连天真都算不上。
“其实,只要接受和认可,一切都会简单”谁知他还继续接着我的话题讲“就像一加一等于二,我们认可了,而且认为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一道数学题,可陈景润却用了毕生的精力和时间研究它。”
我真的希望他快点结束这个无聊的话题。
人和人之间,一旦客气,往往就说一大堆废话。在这方面,我最佩服陈小姐,和谁都好像前世有约,今生相见恨晚似的。
自从王林到老板娘那里投诉阿财,阿财收敛多了,没有再给别人制造麻烦,最开心的就是Summy,好久没背黑锅了,轻松极了。背靠着墙,右手放在椅背上,左手放在桌子上,五根手指头不时地弹钢琴似的在桌子上按来按去,身体间或地摇晃一下,俨然到了极乐世界。
“Summy,你适当到车间看看你设计的电路板,以免装完再拆开,费时费力。”MrChua提醒Summy。
“没有问题,一切顺利!”Summy还潇洒地做了一个ok的手势。
过了一会,门“嘭”地一声开了,MrChua站在门口:“Summy,鸡蛋糕,你为什么把电线槽放到左边?你在做什么?”我一下子想起来了,那是我设计的,电脑里已经改了,可图纸忘改了。我站起来想对MrChua讲,可他冲我摆摆手。他的声音大得可以覆盖一切,Summy想讲这不是他做的,可是MrChua说话的声音与速度根本没有Summy插话的缝隙。“···你在睡觉吗?你知道猪是怎么死的吗?”骂完,他走了。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空气里充满了愤怒。
“Sorry,Summy”我转身对Summy讲“我会跟MrChua讲那是我的错”
“没关系。”Summy低下头,沉默地像一尊石雕。
我来到车间,看到阿发正在修改我的电路板,便走过去。
“阿发,不好意思,又给你添麻烦了。”
“没关系,谁都有错呀”阿发放下手里的电线,抬起头擦擦汗。
“阿发,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像···”我马上闭上嘴,不懂人家愿不愿意听。
真的,他长得像佛,宽宽的额头,方脸,慈眉善目。
“像谁?”他马上问。
“反正是福相。”我的反应还够快的.
“福相?甭提了:早晨迟到了,刚才驾啰哩送货又被罚两百元。”阿发边说边摇头。
“为什么被罚呢?”
“车后面冒烟呗,我昨天就通知老板娘。她说没事,看!有事没事?”阿发两手掌往外一翻,接着又说“新加坡的法律是开玩笑的吗?”阿发的嘴一列,眼睛一翻,简直是在模仿小丑。逗得我咯咯地笑。
“阿发,今天早上长梯又塞车了?你每天回马来西亚不是太辛苦了。为什么不在新加坡租房子?”
“在新加坡租一间房子的钱,能在马来西亚租一座排屋,底下带有车库的。”
“哇!难怪呢!”
MrChua远远地向这边走来,我赶快迎上去:“MrChua,对不起,那个电路板是我的错,和Summy没关系。”
“我知道,我只是想骂他一次。”MrChua讲得是如此的轻松,如此的自豪。他的这一举动,好像一下子把酸甜苦辣全部塞进我的嘴里。
我在咀嚼着,笨拙的舌头在翻转着,甜的是:也有人为我背黑锅了。可再细细品味一下,在我的心里就只剩下难言的酸楚了。
Summy错在哪里呢?他只是多了几分自信,多了几分快乐。在当今的社会,有钱有权的人,会被人嫉妒;就连你多笑几声,也会被人看着不顺眼,他们宁愿为不幸的人去捐助,也不愿为那些得到快乐和幸福的人送去祝福。
我的表情丝毫没有影响MrChua讲话,他仍然用他那自豪的表情讲着:“这种人就是这个样子,一段时间没被骂,就不知道自己是谁,我要清洗他的灵魂。”
他喜欢用“灵魂”这两个字,或许他也相信灵魂的存在。我第一次听新加坡人讲灵魂两个字时,就笑笑说:“灵魂是人的意思,思维而已,是抽象不存在的。”他们马上反对,还说有人做过实验,把要死的人放在一个用玻璃做的棺材里,当那个人呼出最后一口气之后,马上有个亮晶晶的东西出现在棺材里,飞来飞去,那就是魂。他们讲得惟妙惟肖,搞得我几天不敢看玻璃窗。
车间里轰轰的机器声吞噬了MrChua的话,但他的得意和自豪的神态凝聚在我眼前的空气里。
中午,我独自一人去咖啡厅吃饭,踏上那条绿色小路。地上的草湿漉漉的,什么时候下的雨,不晓得。新加坡的排水系统非常好,雨停路面就干,只有在草坪里,树底下留有一点点雨的痕迹。
墙壁上常青藤的叶片还挂着水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似常青藤的眼泪,这些来自不同根的藤交织在一起,为这堵墙增添了无限的生机。
***
在人生的三岔路口,我选择了一条绿树成荫,开满鲜花的路,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品尝着甜美的果实。走着走着我的脚抬不起来了,我蓦然回首,发现我的每个脚印都灌满了鲜血,再看看自己的脚,还在滴滴嗒嗒地流着血,鲜红鲜红的。我再也没有力气走了,躺下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呼喊:“是谁吸了我的血?”
“哈哈···哈哈···”天谷里传来了笑声。
“魔鬼”我大声骂道。
“傻瓜,你以为我会白白送给你鲜花和果实吗?”
“你···你这个吸血的魔鬼,总有一天会被人类灭绝的。”
“哈哈,魔鬼是由聪明的人变的,像你这种蠢货永远也变不成魔鬼。”
“假如···假如···”我昏过去了。
“大王,她死了。”昏迷中,我听到小鬼的声音。
“我没有死。”我喊道“只是我的血···”我勉强睁开眼睛,看到远远的又有一群人走来。
我急了,拼命地对他们喊:“不要走这条路,这里有魔鬼,会吸你们的血。”可是他们还是头也不回地往这里走。一批批的人倒下,也有一些人挺胸抬头地往前走。
一个人走到我身边,告诉我那两条路都不能走,一条没有吃的,另一条没有氧气,只有这条路,我们还可以活这么久。
“可是,我们的血···”我有气无力地说。
“我们的血就是为他们生的,闭上眼睛吧,地母娘娘的怀抱是很温暖的”他怜悯地看着我,我默默地点点头。
他又上路了。
我正要闭眼睛,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他为什么没有倒下?他的力量来自哪里?我的目光紧紧追随他的背影,看到他偷偷地吸别人的血。
“啊?不要···不要···”我大声地喊道。
他回过头尴尬地对我笑笑:“没有办法,为了生存。”
我又昏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我嗅到一股血腥味,我敏感地睁开眼睛,一大碗鲜红鲜红的血摆在我眼前。
“喝下去吧,如果你还有梦想!”一个浑厚而慈爱的声音。
我闭上眼睛,张开嘴。当我喝完最后一口时,我已泪流成河。
我可以上路了。从此我把“人”和“魔鬼”两个互不相干的词混淆了。
***
正午的阳光热情又执着,它从不选择地来到每个人身上,不管你是富贵还是贫穷,是欢乐还是忧伤,它都紧紧地拥抱你,然后悄悄地钻进你的心扉。Summy的心理有没有把窗门打开--迎接阳光,看他的脸色,他拒绝阳光浇灌他的心田。
Summy被骂,我总有点内疚,主动和他聊聊吧,说点高兴的话。
“Summy结婚了吗?”对年轻的印度男人,你开口就问这句话,他准保高兴。因为在印度,结婚是女方送财礼,所以结过婚的男人都发了一笔小财;没结婚的呢,那份期望绝不比这笔小财逊色。
“结婚两年了”Summy笑着说。
“那你是不是得到很多钱财?”我蛮有把握地笑着追问。
“没有,我没要财礼,学新加坡。”Summy自嘲地一笑。
“哇!哇!Summy,做得好!”我竖起大拇指,我对所有叛逆的行为都送去喝彩。
“甭提了”Summy马上止住我的赞扬“我妈妈打一次电话骂我一次,她说我不收财礼,两个妹妹拿什么嫁人。唉!”
“在印度,生的女儿比儿子多,就是亏本。”阿明用华语跟我讲。
“Summy,你家几个女孩,几个男孩?”我的好奇心来了。
“一个姐姐,两个妹妹,就我一个男孩。”说完他自己笑了,表明他家做了一个亏本的生意。
“咚,咚···”印度人Diru敲门,进来发请帖,他说下个星期要回印度结婚,他也知道我们不会去,只是变相收点钱。
“我怎么没听说他有女朋友呢?”我问阿明。
“他娶的是他表妹。”
“啊?”我瞪大眼睛“可以吗?”
“这有什么奇怪的,Monny娶的是他姐姐的女儿。”阿明笑着加一句。
我“噌”的一下子站起来,“我的天哪!”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印度的法律是允许的。”阿明补充道。
接下来我足足用了两个星期观察Monny,死死地盯着他看,看到他手里的螺丝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转头撞到电箱上,我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