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发，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激动是肯定的，但真正让我激动的，未必是什么纯洁正义的东西。
我几乎是跑着前进，在快到法政学院的时候，我往左看了一眼，那个下坡的地方可以通向什么呢？我之前总感觉是工地，但这会儿也猜到那儿可能就是后勤宿舍，但我还是气喘吁吁地绕着法政学院、经济学院、管理学院走了一大圈。
我摸了摸手机，老先生给我打了五通电话，我也该回条短信吧。就在我短信写好正打算发出的时候，手机响了。
“咦，你到了吗？”
“嗯，我现在在那个法政学院挂着牌子的那个小门那里。”
“往东区的方向退几步，我马上就到。”
杨老先生从那个下坡的地方走上来，冲我招招手，很高兴地笑着。
“哎呦，我等你半天了。”
我连忙说：“对不起！我不知道哪一个是法政学院，刚绕着这走了一大圈。”
“哦，我给你打的电话你怎么不接呀？”
“我手机开的静音，所以没注意，我平常在寝室开声音怕影响到别人……”
“现在的大学生啊，老是这样，不接电话——我女儿也是，她……”老先生打住了。
我本来还想加一句“我习惯了开静音，懒得开”，但听到他把“现在的大学生”作为发语词，我把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这个发语词并不陌生，我们肯定都听到过许多“现在的大学生”或者“现在的年青人”如何如何的论述，其中几乎不会有什么这面的东西。总感觉只要谁一将这些个发语词说出他的嘴巴，无论是剧烈地还是绅士般地，温度都会骤然降下来。我也确实地感觉风立刻刮得猛烈了起来，我不禁缩了缩脖子，果然应该把衣橱里的羊绒大衣翻出来的。在那昏暗的路灯中，我认清了坡下那大门边的牌子：中国海洋大学后勤集团员工宿舍。边上有条下坡的小路，通向的是一片平地，我以前俯瞰过很多次，不知道是试验性林田还是周围居住的什么人补贴家用的庄稼。
进了大门，右转，我注意到，这里的房子都只有一层楼，薄薄的墙壁给我的印象是，那仿佛只是一层上了白漆的薄铁板，像一张发黄的旧纸，稍大的风一吹来，它就会在即刻间化作那飘荡风中的碎屑。老先生住的那一栋，大概只有一间教室那么大，分成较大的外室和一个很小的里屋。床和杂物占据着外室大部分的空间，只留下一条狭长的走道。另外几位中年或是已然年迈的后勤员工坐在马扎上看电视。十四寸左右的电视同我家里的大不相同，眼前的这个黑色的正方体盒子，似乎经历过十数个春秋，吱吱呀呀地唱着京剧——这台电视机大概也知道冷热寒暑吧。
“你等会儿。”他说着，走入里屋。我看着他的背影，尽量避开其他人的目光。他捧了一个棋盘出来，棋盘上有两个盒子，似乎是用藤编的。
“这个比较雅。”他似乎有点得意地说着，慈爱的目光温柔地抚摸那棋盒，来来回回。他把那薄薄的棋板放在横倒的凳子上，随手从满地的马扎中挑了两个招呼我坐下。我摸了很久也没清楚怎么打开它，是杨老先生帮我打开的。
我们下了三盘棋，期间陆续地有人回来。他们默默地开门，默默从我身边走过，坐到马扎上看电视。
第一盘棋我被让先。我以中国流开局，老先生二连星之后立即一间高挂我小目一子，我小飞应后走错了定式，局部崩盘，此后一直被动，在上边的一条小龙被杀之后我踩着这台阶认了输。
第二盘老先生还是让我先，我颤抖着摆出中国流布局。在中盘时，我在左边侵入敌阵的一大片子被老先生点破眼，全部死掉。之后老先生又通过尖冲和镇，围住了中腹靠右的大片空地，取得了毫无争议的胜利。
“你这片棋怎么死了呢？本来眼位很大的呀。”老先生说这话的时候眼镜掉到了鼻头，面部紧缩着，是对我失望了吗？我也对我很是失望啊。高一上学期的时候，同寝室的一个同学学围棋，也带着我下。起初我下不赢他，可后来他变得下不过我了。文理分科以后我又带着更多的同学下，作为最先意识到实地的重要性的我，在对他们的对局保持着超过百分之九十的胜率。初上大学的时候，我身边会下围棋的人几乎没有，这对我的自负无疑是一种助长。
第二盘快下完的时候，一位大婶伸头过来，用方言问道：“你们下得怎么样了”我打着寒颤看着她，我没听懂她说什么。她又说了一遍，我答道：“他的水平比我高很多，我下不过，估计他让我四个子我都下不过。”记得以前有位同学的爸爸是业余3段，他让我四子杀败了我，然后说我的水平和他儿子一样大致是业余5级。大概杨老先生也能在让四子的情况下胜过我吧，不过我还是想试试，哪怕被让四子赢的也算是赢了。
“哦。”她说着，把头转过去，继续看电视。“我睡觉了！”有位大叔喊了一句，就转过房间里面那覆着布的，大概是用箱子堆起的凹凸有致的“墙”，上床去了，外室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其他人不知道是出去有事，还是早已睡了。我们时不时地能听到他嘶哑的唱腔，他可能喝了酒。
“这次就让你四个子吧。”老先生打了个哈欠，已经困倦了的样子，边收拾棋子边说道。
我快速地将四子放在四角的星上，生怕老先生反悔似的。我发抖，因为冷，或者是激动，反正绝对不会是害怕。这一局必须要赢，即使不赢也应该追赶到相近的地步，否则的话我以后可能就再也没有和老先生下棋的机会了。
老先生逆时针给每个角都来了个小飞挂，我都向侧面小飞应着。一般认为，星·小飞挂之后小飞应是最稳妥最坚实的着法，而我直到学棋的第三个年头，还是觉得尖顶上去比较舒服，直到高三暑假上围棋学研网学习了一下之后才改过来。第九手老先生进攻我左下角的棋，两边逼住，我尖住三三，作固守姿态。后面怎么下的我已经不记得了，但依稀记得，无论我如何地坚守，左下角终究是死了。我全身发抖，擦鼻涕的纸不知该放哪儿好，丢在身后的地上。除了右上角确认做活了之外，另外的三个角都陷入了死境，而且被老先生隔断开来。我出招试图围歼上边的一片棋，但慢了一气，我的阵地反被扒了一层皮。我想认输，但老先生还是坚持要把这盘下完，我感觉他好像在说：“现在的大学生啊，很不知道坚持，要学什么东西，就应该坚持把这样东西学好嘛；要下棋，就应该坚持下完嘛！”我应付地下了下去，在最后关头，本只是无意识地尖了一手，却成了转机。老先生切断我的棋的那条大龙还没活净，我正好尖断了它的归路，右下角的棋活了。后来，左上角本来被认为死了的一片棋，也侥幸地抓住老先生的失误而活了。
“唉，是我输了。”老先生摘下眼镜，向里屋走去。
“我要看湖南台。”一个女生对那位大婶说道。
“嗯嗯。”她转过墙去，留下那个女生，她看着大婶走了，便扑到离电视很近的地方，冲着里面的帅哥傻笑。
我拿出手机看看，快八点半了，平常这个时候我大概会为各种推活动而忙碌，或是在蚂蚁酒吧边喝酒边磕花生吧，偶尔会打开网络限选课的视频看看也说不定。窗户和门关得好好的，可我就是觉得冷得不行——我确信我打抖仅仅是因为阴气渗人，如果换一个地方，绝不会这样的。我站起来环顾四周，没什么特别吸引我眼球的。我想去里屋向老先生道别，他先端着两碗热饭出来了。他看了那女生一眼，她挪了挪座位。
“吃点再走吧。”他是在笑吗？
“我晚饭吃过了才来的。”我忙推辞道。
“吃点吃点！”
他塞给我。我接过，小声说了句谢谢便吃了起来。不光是饭，上面的菜也是热的，带辣味，能看到红色的尖椒，这是湘赣的口味。也好，省得我买夜宵。
“她大四，是你的学姐，在外国语学院学日语。”老先生淡淡地说道。
我看了她一眼，她也看看我，我想打招呼，可她很快地又把头转了回去。
杨老先生继续给我讲他认识的几位下围棋的同学，可我还是一个也没记住，我只是在想：这儿太冷了，太冷了。我感觉我碗上有什么块状的东西掉了，我趁着杨老爷子中间离开的短暂时间用餐巾纸把它包了起来放进口袋里，后来扔掉了——那是一块红烧肉。
吃完饭，老先生送我回东区，我本以为只是送到后勤宿舍的大门，但他坚持把我送到了东区的大坡边：“走夜路不安全。”
老先生问我学习忙不忙，我说我学习不是特别忙，社团的活动可以推掉，就是学生会和班级的活动多，而且推起来麻烦。
“现在的大学生啊，大一考到大学的时候都特别开心，比如我们海大的学生吧，来的时候觉得这海大是211，是985，他们将来前途无忧了，他们大学四年就可以尽情地去吃啊，玩啊，可到了大四的时候呢，到处找都找不到满意的工作，不是说找不到工作，而是都觉得自己满腹的才华无处施展，然后就成天地就喝酒啊，然后把酒瓶子砸得到处都是，那走廊里全是玻璃渣……”
“哦……”我无力地应承着。我将来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呢？围棋老师大概用不上我这样不入段的业余棋手吧，当中学或小学老师的话非完成不可的教学指标也够让人头疼的，去做工的话且不说我身体不行，住在像后勤宿舍那样的屋子里我也会沦为老先生口中“怀才不遇”的酒鬼吧。。风咆哮着，走路都有点困难。我感觉前面是一堵冰冷的墙，我推着它走，它紧贴着我的额头和胸膛，让我的胸膛不由地、剧烈地收缩着，让我的肋骨对我的心肺造成伤害，以致于此后的一段时日里我的鼻涕和痰中都掺着那革命的颜色。
“你是什么专业的？”
“我是文化产业管理的。我们这个专业虽然是管理学专业，但被放在了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我低着头说起自己的专业。我到底爱不爱我的专业呢？观念上肯定是爱的，但观念与行为并不完全重合。我爱我的专业，它是我自己的选择，但要我为学院做什么的时候，我又似乎不是什么都可以放弃的。
“好专业啊，知识面广，将来干什么都行，当秘书啊，研究文化啊，去管理层啊——不像那些学语言的，特别是学些个小语种的，毕业出来根本不好找工作，你看像学德语的，世界上有多少人讲德语呢？那些学什么非洲、东南亚那边的小语种的更是。学日语的也……唉，现在的大学生，一个个高高兴兴地来，大一的时候就是好玩，然后……怎么说呢，叫‘高兴而来，败兴而去’，想找份工作未必难，但要想找份好工作，就得嘴皮子又能说，眼睛手脚又利索，又会攀关系，关键时候又撕得开脸皮……”
“嗯……”我想起了之前听过李靖的ACT讲座，我本来报名参加了他们的超级学员培训计划，却因为和科学·人文·未来论坛的时间冲突而没去。讲座说到过一种人，他们不善于把握机会，不知道培养自己的核心竞争力，找不到好工作，只能平庸地度过一生，一辈子花的钱比赚的钱还多——那里面大概是要算我一个的吧！我也想富有，钱意味着社会资源，多攒些总有用的。可是，我不拼了老命给别人创造上百万的财富，别人怎么会舍得给我定十万块的年薪呢？除非我对我所在的组织或这个组织的领导有特殊的意义，比如——我可以是他的棋友。
走到东区的大坡边，我觉得哪里不对，我的笔记本整晚都没有翻开过，老先生也没有在下棋方面特别指点我什么，我也没提棋牌社的事情，我感觉也些懊恼。
“就到这里吧。”他说。
“以后再联系吧。”以后肯定要再联系的，我作为棋牌社象棋部的部长，把老先生拉到我们社去的心怎么会这么就消寂呢？哪怕只是邀请他参加我们社的一些活动，那也能增加我在社里发言和提建议时的砝码。
“嗯，好。”
我回到寝室，体会到这里的温暖，温暖得让我全身发胀。我拿出那本书来看，并看不进什么，更像是在梦游。“睡觉？”十一点半，舍友胡宏宇用语音和玩《英雄联盟》的伙伴对话的声音刺醒了我，“我们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哦，不，我该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