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儒勒·凡尔纳的作品中,女人有时“降到第二位”,试想,哈特拉斯船长去北极探险,如果搂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女,还有哪个水手服从他的严格到残酷程度的命令呢?那么,尼摩船长携带一位婀娜多姿的情人在大洋下面遨游,哪有精力去支持受压迫的民族和为祖国、为家父亡妻报仇雪恨呢?
儒勒·凡尔纳的作品确实几乎没有女性,也没有多少爱情,或根本没有调情的描写。但是,一位作家不采用女人、爱情、通奸、嫖娼和同性恋,不采用煽情和“龌龊行为”手法,能够成功创造出有价值的并且能赢得读者的作品,不仅不应受到指责,倒是应当大加推崇和赞扬,作家有能力激发读者的内在活力,使读者受感动,使之入迷,这是因为一则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有活力,都有一颗火种,二则作家确实有才华,他能激发人的内在活力、点燃火种,才能使读者产生共鸣。而这种共鸣激发人们奋发向上的精神,与作家一起幻想,准备从事一种有益人类、有利社会的事业,或者至少赞赏或同情这种事业。
试想,那种描写一个粉面桃花、光艳照人的二八佳人,莲步轻移,向你走来,秋波流盼,浅笑轻颦,或凝视回眸,嘴角带着爱怨嗔痴,也许使你心灵发颤,产生一种本能的冲动,但这种冲动绝对不是那种去未知国度探险的冲动,或征服大自然的那种冲动,更不是为国雪耻、为家复仇那种冲动!那么,对于儒勒·凡尔纳开创的新文学体裁,如此要求不是太苛刻无礼了么?又何况生活也不仅闺房那么一个小天地,人生也不只男情女爱那些琐事!
儒勒·凡尔纳虽然享有世界荣誉,文艺批评界对他十分冷淡,他为此而感到痛苦,更为严重的是,由于没有评论消息,读者也与他疏远了,把他淡忘了。
人这个智能动物也很怪,对自己已有的东西往往不大敏感,甚至不在意,对自己没有的又常常感到惋惜,甚至痛苦。儒勒·凡尔纳偏安于外省小城,生活很充实。他要写的和已经写的东西比别人写的也许不少。他的成功之作使他达到声名显赫的地步,但他觉得这样的成功,使他“体验到一种失败的感觉”,因为这不是他梦寐以求的那种成功。他虽然淡泊自甘、豁达大度,还是“忧伤地觉察出自己没有得到同行的认可”,“他们不让他进入文学王国里最神圣的地方”(让·儒勒·凡尔纳)。
1869年,出版商埃歇尔提议凡尔纳申请加入法兰西文学院。凡尔纳表示,一个作家只在一份为青年办的杂志上发表作品,怎敢有此奢望呢?他回信说:“我把这件事称作您心中的一个梦。没有百万家资,没有很高的政治地位,压根儿不可能闯入这个大门,我说的法兰西文学院。因为,对于学院那又是一码事!您把您的凡尔纳想像跟贝特朗和德维尔那种人了!进那个地方,我的形象未免太漂亮了。”(1869年2月5日致埃歇尔的复信)
儒勒·凡尔纳,孤傲不群,复信的用词遣字,有些尖刻峭拔;他宁肯失去可能得到的东西,也不肯去依草附木。
1872年,已经是法兰西文学院院士的小仲马又重提“出版商心中的一个梦”。起初认为很有可能获得成功。后来很快起了变化,功亏一篑。
在文学领域,与其他领域一样,一位首创人或者说是先行者,必然通过荆棘蓁莽,花费长期的艰苦劳动,遭受多次或无数次挫折和失败,才能开辟一条人类从来未涉足的道路。儒勒·凡尔纳正是开辟了把“19世纪的梦”变成20世纪现实的一条光明大路。也正是这一点,使他永垂不朽,受到一代又一代人的爱戴和尊敬。
文学史不公正地对待惊险体裁文学,特别是儒勒·凡尔纳创造的文学体裁。这里对古典惊险小说、中世纪骑士小说,地理大发现时期的惊险小说和海盗小说以及浪漫主义的影响的历史评价,不是我们的任务。但对于儒勒·凡尔纳的惊险小说的现实主义,必须加以研究,并且给予客观公正的评说。
在儒勒·凡尔纳的头脑中,没有什么超凡脱俗、虚无飘渺、空穴来风的东西。他的小说内容,都是具体的、真实的。没有超时空和超自然力的神秘莫测的东西。用作家自己的话说:“在我的故事中,我必定把我的所谓发明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而且在应用它们时,必定让它们的结构安排和使用材料不完全脱离同时代的工程技术和知识领域。”
英国科学幻想小说作家威尔斯非常敬佩这位法国作家,他说“这位伟大的法国人……的作品几乎总是提到具有现实可能性的发明和发现,并作出一些卓绝的预言。他所引起的是一种具有现实意义的兴趣。他在写作时就相信,并告诉读者这种或那种是可以做到但当时还未做到。他帮助读者幻想做这些事情,并使他们意识到可能随之产生的欢欣、兴奋和危害。他的许多预见已经‘成为现实’……”
儒勒·凡尔纳的小说故事大体上说都是真实的,有具体的时间和具体的地点,而在事实真实的基础上,加以有科学根据的幻想,经过人们的不懈努力可以实现的。没有科学和事实根据的幻想,是胡思乱想,这在“幻想”小说中难道还少么?
同时,凡尔纳的小说,既有引人入胜的成分又有发人深省的成分,这是本世纪初科学幻想大发展时期所缺乏的。他的小说高踞他的同代人和迄今为止冒险小说之上。文艺批评家不肯承认冒险小说是文学中一种体裁的话,尚可讨论。那么他们不承认凡尔纳的科学幻想小说是一种新文学体裁,其意义已经超出了文学体裁之争。其实质是承不承认科学与文学相结合,承不承认科学可以进入文学领域大门这样的原则性问题。
儒勒·凡尔纳的小说,没有一部不具有趣味,或是幻想的趣味,或地理的趣味,或科学的趣味。他的小说流传至今,征服一代又一代人,因为它具有文学价值。评价一种文学体裁,评价一个作家的成败,从来就有两种标准,一个是官方标准,一个是平民百姓的标准。大众承认的又经过历史检验的作品,一般都是好的作品、有益的作品。历史证明,儒勒·凡尔纳的作品出乎许多同代人和后代人的意料的存在价值。他的同代人许多显赫作家的不少作品被人忘记,例如乔治·桑甚至巴尔扎克的许多作品日渐湮没无闻之际,凡尔纳仍拥有广大读者。
至于说到法兰西文学院,更不用说法兰西科学院,从来就不是真正衡量一位作家的真实价值的一面可靠的镜子。在法兰西文学的浪漫主义时代,至少还有雨果、拉马丁、戈蒂埃、维尼、缪塞、梅里美这些杰出的诗人和作家。到了儒勒·凡尔纳创作的第二帝国时代,乃至第三共和国时代,连这样粉饰门面的遮羞布都不要了。
我们在本书前几章提过那位文艺批评家儒勒·燕南,他与大仲马过从甚密,成为大仲马的喉舌。此人才华横溢、头脑灵活,靠写当年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小品文起家,整整统治了法国文坛40年,他抬高一些平庸之辈,也毁掉了一批确有才能的作家。后来竟靠他妻子去看戏而后他写文章评论。此人成了法兰西科学院的“前辈和不朽”的院士,奥琪耶写了不少慈善的凶手和高尚的婊子的剧本、奥特朗专门写献给古希腊的诗歌。评论界说此二人具有“清新风格和高尚情操”,是所谓“健康思想派”的代表,自然跨入法兰西文学大门,还有一位与大仲马齐名的戏剧界“工业派”代表艾仁·斯特里布,他和大仲马一样,雇用许多助手制作剧本,发了大财,据说一生写了300多部剧本。可是,他命运极佳,由于不涉及社会根本性问题,被请入法兰西文学院大门,而大仲马只能望门兴叹,最后穷困潦倒,客死他乡。一个靠别人抬举才有机会上演剧本的剧作家萨都,还有一个科比,从来就无人知晓的平庸诗人,以及只有推崇他的批评家还记得其人的二流小说家克拉雷等等。当然,他们都是法兰西文学院的座上客。可惜,其中大多数人,不仅被后人忘得一干二净,或者干脆就没有人记得他们,就连各种严肃的工具书也找不到他们的姓名……
从19世纪40年代以来,在法国作家中间,出书量和发行量最大,读者最多者,首推大仲马和他合作者欧仁·苏,尽管作品不够深刻,但涉及到社会生活的深层问题,并赢得了广大读者。正因如此官方当局不予承认。同时,大仲马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要比他期望和应得的地位,要低得多。
儒勒·凡尔纳,是平凡人而不是超人,他本身也具有他生活那个时代固有的优势和弱点。儒勒·凡尔纳一生写了100部书,塑造几百个小说人物,除了尼摩、费尔久逊、哈特拉斯、福克、斯特罗戈夫等等一些主要人物形象外,多数人物形象不够饱满,甚至有些图解式的缺欠,但他们在作家特设的不平凡环境里却具有典型意义。其中重要原因之一,是作家染上了时代的通弊,即赶快写,多多益善,好像展开一种速度的竞赛,因而缺少精雕细凿的工夫。我们知道,乔治·桑一生写了109部小说,拉马丁于70高龄时还写《1848年革命史》等专著20多卷,还有小说和剧本多卷。另一个典型例子,有一位“警察小说”创始人泰拉耶,原是海军军官,后进入文学界,其能量惊人,据说在没有助手的情况下,两年间出版60部小说,大仲马甘拜下风,自愧弗如,不敢望其项背。当然小说中没有生活真理,也谈不上艺术性。1864年出版他的“经典之作”《罗尔·保罗》,此后一卷一卷写续集。他在第三共和国时期,只活了一年,耗尽最后一点精力,终年42岁,据说他独自写了近200部小说,由此可见一斑。
说到凡尔纳书中的科学错误,也带有明显的时代特点。他尽管知识渊博,思路宽广,视野博大,但他超不过同时代科学发展水平。这一点,我们前面已经谈过。
文艺批评家们不让他进入“文学艺术的最神圣的地方”,是徒劳的。其实,儒勒·凡尔纳用他行动争得了他自己应占有的一席之地。他自己渡过海洋,横跨大陆,从空中和地下,经过几十年的劳动,终于找到通向读者心灵之路,占据比那“最神圣的地方”要圣洁许多倍的读者心目中的应有地位。
如果说,他的小说是19世纪的“梦中世界”,那么,这一世界与想像出的世界或可能实现的世界是极为相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