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很长时间的梦。周围全是一片黑暗，紫色的土地，黑色的河水，黑色的天，灰色的云，红艳艳的曼珠沙华，河水哗哗作响，河上有一叶小舟，没有蓬。一个黑袍银发的男子持一杆长竹立于舟上，恍若站在两个世界的过渡处。他走过来，看着那个摆渡人，男子脱下斗笠，红色的眸子仿佛地狱的冥火，那样近乎男人的凌厉与女人的娇媚的五官，那样仿佛天神精心雕裁的脸际，他从未见过如此摄人心魄的面容。
“甘心么？”男子看着他，赤红的双眸流动着水纹般的迷幻。
甘心么？甘心么？不甘心，我不甘心！
“要不要？”男子的低语在耳际徘徊着。
“要！我要！给我……给我力量，毁灭万世轮回也没有关系！”
“哈哈哈……”“嘻嘻嘻……”无数鬼魅的笑，细碎的，好像昆虫活动的声音，嘁嘁喳喳的，嘁嘁喳喳的，闹得他心烦。
“你叫什么名字？”神屠笑了。
“江黎，字绎白。”他说。
神屠……
少年猛然惊醒过来。
仍然是黑夜。他打量了一下四周，仍然是刚刚坠落的那片树林。他动了动手脚，却发现自己被牢牢地绑在树上，方圆一丈以内全是鬼符神画的符咒。
“舵主，你醒了。”落槐的绿色眸子闪动着像琥珀一样的光泽。他走向少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落槐……你……”少年迷茫着回头看了看自己被绑缚的双手。
“舵主真是贵人多忘事。”落槐上前一步扣住少年的下颚，凝视着他的眸子，低声道，“怎么看都是个正常人啊，怎么就如此亲切地，唤出了冥王的名字？”
少年一惊，用力回想着刚才的镜头，难道自己神志不清，错把落槐当成了神屠么？
“看你表情，好像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落槐道，“刚刚见你借空遁去向聊由那边，我便稍稍动了点好奇心，用地遁术跟踪，但速度相差太远，我才走到这里你就办完事回来了，我本还失落了一阵，结果没成想，你半空中掉下来，错把我当神屠，倒着实给了我个惊喜。”落槐勾起微笑，修长的手指顺着少年的脖颈缓缓滑下来，拉开了少年的衣服。
少年白皙而健康的胸膛上，赫然用皮绳吊着一颗黑色的珠子，在月光下泛着暗流的光彩。
“你和神屠到底什么关系——我很好奇。”落槐凝视着那颗珠子，“否则，他怎么会舍得连定魂珠都放在你身上！”
少年一听这三个字，身体明显震了一下，他抬起头，吃惊地看着落槐。
“我没说错吧。”落槐拿起那颗珠子仔细端详着，“冥界至宝，定魂珠，以锁链为魂，封印结魄，将人的灵魂强行固定在一个没有生命的‘死躯’内，变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行尸走肉，这种人，是生命早已结束，却仍活在世上的返魂者，灵魂永生，身体已死，这就是——‘死灵’。”落槐幽绿的瞳仁似是闪动了一下，“果然你是冥界的东西，还是一只死灵。”
少年的手轻微地抖了一下，道，“我没想到你会知道这么多关于冥界的东西。”
“舵主过奖，我也没想到我会在这样的状况下逮住一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死灵。”落槐把黑杖往地上一顿，那些黑色的符咒竟在空中漂浮起来，封住少年的八方。
“落槐，如果你现在放弃，我会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少年道。
落槐摇了摇头，挥动了手中的黑杖。他已追寻了十年的目标，不会因任何东西改变，哪怕他会因此失去一切。
圆环状的封印阵发出耀眼的金色光芒，从八个不同的方向射出铁链，虚若无物地贯穿少年了的胸腔，与相应的方向对穿过去。少年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惨叫，却不由从咬紧的牙关中漏出几声压抑的呻吟。心脏，心脏被八个方向的力量挤压着，拉扯着，一种窒息般的痛感从胸腔扩散开来，游龙走蛇一般在全身漫开，像无数个细小的掠夺者在人的五脏六腑攻占着自己的领地，只等命令一下，将会毁灭一切。冷汗从少年消瘦的下巴上滚落下来，滴入尘埃。
落槐退出封印，把黑杖横在胸前，道，“请舵主知道关于冥王神屠的事情就告诉我，鬼木的那种每天活在生的恐惧和死的空虚间的痛苦，那种半生半死半人半鬼的生活你不可能理解，肉体失去了一半的灵魂，灵魂的另一半是冥力勉强维持。从冥界回来后两天，鬼木被折磨至疯，却无法死去，你想象不到……”落槐的绿眼睛流动着痛苦的神色。“因为我和鬼木擅自进入冥界违背族规，也早在几年前被逐出族群，他连自杀都没办法，他求死都不能！”
“不是我不告诉你……落槐”少年压抑着痛哼，勉强抬起头，“是即使我告诉你，你也没办法救他。”
“为什么……”落槐道。
“你能不能先把你的封印松松，以我现在的元力可完全经不起你的封印。”少年道。
落槐眉头一舒：“那你会逃跑么？”
少年摇头，“我不会，况且我要跑也只能跑回秋刈会。”
落槐紧张地抿了抿唇，黑杖一挥，那几根虚无的铁链从少年的心脏中抽出来，他能清楚地看到少年因抽离的剧痛而轻轻颤抖的身体，而少年却仍然一声呻吟都未发出。“对不住，舵主。”他咬了咬牙。他从未想过要这样对待少年，虽然仅相识一天，但这个少年的身影却已深深刻在他的脑中。他无法描述对少年的感觉，是一种仿佛相识多年的理解，又仿佛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喜悦，更多的，却是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归宿感。
但是，从少年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那种潜在的戾气却令他恐惧，那种隐藏的巨大力量浩如烟海，俯仰之深，连底都无法触及。那样的力量他只在很多年前生死门关闭的那一瞬体会过，强得令他心胆俱碎。他不知道那样的力量到底是什么，但由于他曾经与冥界有过的种种过节让他敏锐的察觉到了少年故意掩藏下去的深重的冥界气息。他用了毕生修习到的最强封印术来封印少年，却仍在面对少年时觉得心虚。他想知道，因为他想救与自己同生共死的朋友，但他却不想用这样的方式来逼问少年。
这是少年最虚弱的时刻，这一次错过了或许一生都没有机会了。他在抱住从空中掉下的少年时动了这样一个念头。现在的情形似乎是他占上风，然而他的手心却在发汗。他甚至在想如果少年说出秘密，他就会失去那种从未拥有过的——归属。
少年舒了一口气，缓缓回过神来，他直视着落槐，开了口：“在此之前，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是想让鬼木死还是让他就这样痛苦地活？”
落槐的脑袋嗡一下空白了，这是什么选择？他不可能让鬼木去死，也不可能让他这样半人半鬼地活。
“你救他的后果，只有这两种。”少年一字一顿道。
落槐呆了。
下一秒，少年的惨叫撕裂了小树林上空的宁静，惊起无数飞鸟，哇哇地回散飞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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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凄异的马嘶吓了巡查的卫兵一跳，两个卫兵急忙朝着马棚奔过去。一匹黑色雄健的战马前蹄高高扬起，铁蹄如同巨大的铅锤，一击踢碎了足有一臂之粗的杉木围栏，如黑色飓风一般跃出马棚，又是一声长嘶，猝不及防的两个卫兵在只差几寸就被踏碎骨头的那一瞬，战马突然又跳开了。
惊魂未定的卫兵拍着胸脯，颤抖道：“我的娘，这马是谁的，差点踏死老子。”
“好像是舵主的，这马真悍……胆都吓破了。”另一个士兵的大腿有些发软，看着现在温顺如初的黑马道：“你去牵，我腿软了。”
“你怎么不去？这马一惊一乍的，谁知道会不会再发疯。”先前那个士兵反驳。
争执的两人谁也没注意到，一股邪风卷起一尺高的黄沙，疾速向某个方向移动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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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啊啊——”
八条铁链腾着金色的火焰，毒蛇一般咬着中心那颗心脏，少年的喊声嘶哑，不绝地从树林中传出来。落槐几乎要捂住自己的双耳，他做梦都不想梦到这样的情形，但心中那无力的绝望如毒水一般腐蚀着他的理智。那个在巨岩上对天拔剑的少年，那个亲口对他说想帮他的少年，那个迄今为止唯一能挡住自己纵元术的少年。他无法对那双黑色的眼睛产生一丁点的不信任，他希望从那个人的口中得到希望，然而那个他信任的人口中吐出的却是绝望，无边无际的绝望。他为此努力十年的目标，他这辈子唯一的一个朋友……
救不了了，再也救不了了。
落槐绿色的眼睛泛出泪光，让他无法看清少年的脸。
突然，一股阴寒的气息从黑杖上暴起，几条黑色藤蔓一般的东西从黑杖末端长出，紧紧缠住落槐右手，瞬间吸尽了落槐全身的元力，落槐大惊，急忙放手，八根铁链突然失去了元力的控制，软软地耷下来。一只手不知从哪里伸出，狠狠扼住了落槐的咽喉。
“呃啊！”落槐痛得手上一松，那根黑杖竟被什么人抽走了。落槐睁开双眼，然而咽喉却被对方紧紧卡住，根本没法看到。
有什么人竟能仅凭单手就压制住了黑眉，还可以腾出一只手来对付他！
落槐心下大惊。
“杂碎。”
一个冷冷的男音，落槐只觉得身子一轻就被扔了出去，腰肋猛地撞上一棵松树，他哼了一声，挣扎着抬起头，看见了一个银色长发红色瞳仁的高大黑袍男子，左手中握的正是他的黑杖！
那男子斜了一眼已失去意识的少年，赤眸转向落槐。那一瞬，落槐只觉得呼吸一窒，一种会名不出的杀气以男子为中心暴发开来。那男子操起黑杖，落槐只见黑影一闪，肋下一阵剧痛传导开来，黑杖竟然贯穿了他的左肋，牢牢将他钉死在树上。
“你……是谁……”落槐此时的吃惊已经盖过了黑杖贯穿全身的痛了。
那男子再不看落槐一眼，转身走向悬在半空封住少年的封印。徒手一掌击出，那些凝在空中的符咒竟像受到了重击一般全部崩溃碎散，在空气中灰飞烟灭。冷哼一声，那男子扶住少年的额头把他的脸抬起来，注视那张脸许久，男子轻声道：“真狼狈啊，绎白。”
“要你管。”少年发出些许声音，“我自己能平定我自己的手下。”少年睁开眼，“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哦？”男子意味深长地笑了，“刚才是谁在惨叫？”
少年眉头微皱，抬起头直视着他，“我没有想你求救！”
“你意思是我自作多情了跑来救你？”男子扣起少年的下颚，“你连绳子都解不开，难道要我等你死了以后回冥界救你么？”
“我还没无能到会被我的手下弄死！”少年提高了声音。
男子竟轻轻笑出声来，仿佛被少年这样呵斥是一件极开心的事。他笑道：“我只是闲着没事而已。”男子把定魂珠放入少年衣领内，帮他拉正了衣衫，“定魂珠在整个冥界只有一颗，你得保管好了，否则哪天死了……”
“我不会死！”少年大声打断了男子。
男子只是笑，绕到树后，食指往绳子上一比划，牛皮绳竟齐齐断裂，掉落在地上。少年收回了被绳子勒得血肉模糊的手腕，走向落槐。
那样的感觉……那样的感觉！那么熟悉，熟悉的令落槐全身都在发抖！“冥王……”落槐低吼一声，强行从肋下抽出黑杖，带出的鲜血滴落在地上。他捂住伤口站起来，“把鬼木的灵魂还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