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五点的样子,人群已经渐渐散开了。度假村里有后续舞会,几乎所有人都赶着过去。叶夕媱穿着高跟鞋,在沙滩上走了一下午,又在袁先生的冷眼注视下笑了一下午,喝了好几杯酒,此时早已经脚步虚浮了。她趁着袁先生不注意,悄悄地拉过高琳,道:“姑奶奶,你救救我吧,我真心要醉了。”
高琳看了看她的脸色,想了想,道:“行吧,那你先回去。袁先生下午看见你和卓家帮派里的老三和老五聊得不错,高兴得不得了,应该不会怪你不去舞会的。”
叶夕媱听完之后长舒一口气,道谢之后正要离开,高琳却拉住她。高琳走到一边拿过自己的公文包,拿出来一份文件,递给叶夕媱,道:“喏,这是最后一份文件了。你把它交给十二少,我们的任务就全部结束了,以后估计再也不会和十二少见面了。”
那份文件一反寻常地薄,轻飘飘的几张纸,却成了这么多天的最后概述。这些天里,她同他比邻而居,每夜都能看见彼此房子里闪烁的灯光;她也曾和他同桌吃饭,闷声不语,心里却是激荡紧张;她也曾在人潮如海的伊亚街头,偶然遇见了他,却又转身流泪而去。里面那些无关痛痒的话,那些不咸不淡的话,都跟他们这些天里的际遇没有半点关系,却成了他们这一次希腊之行的最后注脚。叶夕媱只要接过来,交给他,以后就真的不会再见了。
他帮她帮到这个份上,也没有什么理由再同她见面了。
有些事情,经历的时候觉得万箭穿心,漫长难捱,可是一旦走到了尽头,回过头再去看,其实那时光过得真快,像是脚下的细沙一样,不经意间就从手心里漏光了。
叶夕媱接过那份文件,点点头,眼看着高琳又去应酬了,她这才缓缓走到一个角落里,看着那一份文件,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应该亲自交过去,正式道别,还是应该找一个人交过去,避免了再见面的尴尬?
七年前她能那么义无反顾地独自踏上旅程,去一个举目无亲的城市里寻找他。那时候她何曾没有考虑过结果,只是她的自信与倔强压倒了一切,最终还是输得一无所有。到了眼下,她竟然连见他一面都怕,明明就在眼前了,她却还是躲在几步之外,不肯再去见他。
如果不是当初摔得太惨,又何至于沦落到这样的田地?
她正想着,没有看到老五已经走到了旁边。老五道:“叶小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叶夕媱回过头,见老五牵着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她笑了笑,道:“五爷,我手里有一份文件,正要交给十二少呢。你这是要去见十二少吗?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代交?”
老五忙摆手,道:“我孙女说肚子饿了,我带她去吃点东西。这不,刚刚从包厢里走出来嘛。老三也醉了,已经去酒店里休息了。现在包厢里只有暮飏一个人,”他顿一顿,看了看叶夕媱,笑道:“叶小姐,说来我得麻烦你。Tiger不知道去哪儿了,暮飏一个人,又被我们灌醉了,我还真有些担心。你先去看看,一会儿我找到了Tiger,再叫他过去。”
叶夕媱对这些在黑道上闯荡了一辈子的老大哥或多或少都有些畏惧,也不敢不听他的话,只好道:“五爷放心吧,我这就过去。”
无奈之下,叶夕媱只好在老五的注视下,一步一步朝着包厢那儿走去。
包厢的门半掩着,叶夕媱犹豫着要不要推开,万一一推开又在里面看到几个女人,那她要怎么收场?她放下敲门的手,转身就要离开。可是刚刚转身,心中又不甘心,又走回原位,心中继续纠结着。
兴许是她穿着高跟鞋走动的声音吵到了里面的人,只听见卓暮飏扬声问道:“谁啊?”语气并不友善,透着浓浓的不耐烦。
叶夕媱想着,果然是醉了的人,难怪没有人敢靠近。她叹了口气,就下定了决心一把推开门,走了进去。
那卓暮飏正倒在沙发一旁,身边有好多七倒八歪的酒瓶,整个房间里都是浓浓的酒味。他上身只穿了一件白色衬衫,最上面的两个扣子被他解开了,雪白的衣衫上有红色的印记,应该是酒泼在上面了。窗户都是关着的,此时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整个房间里也是一半昏暗一半明亮。
卓暮飏抬起眼看了看她,道:“是你啊。”
叶夕媱蹙了蹙眉,便走过去,将卓暮飏身边的酒瓶都捡起来放到一旁,然后她蹲下身子,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淡淡地道:“袁先生要我交给你的。”
卓暮飏像是听了一个笑话似的,枉自轻笑了几声,道:“你能不能,哪怕只有一次,不要因为别人的话才来找我?”
叶夕媱冷冷看着他,道:“对不住,是五爷让我进来的。其实这个东西,我找谁交给你都一样。”
“哦,是五叔啊。”卓暮飏应了一声,又笑了笑,道:“你有没有看见五叔的孙女?”
叶夕媱不懂他的意思,就道:“看见了,很可爱,很漂亮。”
卓暮飏笑着想要站起来,他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直了。叶夕媱也跟着他站了起来,看他似乎醉得不清,像是站立不稳的样子,她想过去扶一把。可是刚刚走近,卓暮飏却一把抱住了她,叶夕媱大惊,想要挣脱开来,他却是越抱越紧了。
那么紧的怀抱,几乎要将她都按在了他的身体里,叶夕媱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身边都是他的味道,混着酒味,更让她觉得晕晕沉沉。此时仿佛醉的人是她,而他还清醒着。叶夕媱觉得自己身体轻飘飘的,软弱无力,而他的力气还是那么大。
“夕媱,如果……如果我们的孩子还在,也有那么大了……”
这句话像是一把利箭似的,直直往她的心间射去,她几乎都能听得见那种穿透的声音。她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不再挣扎,只是稍稍侧了侧头,在他耳边,轻轻地道:“已经死了。”
“死了?”卓暮飏喃喃地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们的孩子还在,我们……你也一定还在……”
叶夕媱心中一酸,那些往日里的记忆呼啸而来。如果那个孩子还在,那她就不会去英国了,就不会积累了对他这么深的怨与恨;而他也不至于七年都对她不闻不问的,七年之后却像是怀旧了起来,非得挑逗她才行。
叶夕媱流着眼泪,在他耳边缓缓地道:“如果还在,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我会带着我们的孩子跟着你去天南地北,晚上我会一直等你回家,可能还会再帮你生几个。可是暮飏,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
明显感觉到卓暮飏的身子一颤,叶夕媱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他推倒在了沙发上。他很快就压上来,狠狠逼视着她,一字一顿地道:“叶夕媱,我要的从来都不会得不到。现在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要我们的孩子。”
说着,他用力吻上叶夕媱的唇。他撕咬着,直至她的唇瓣都变成了嫣红色。
叶夕媱狠狠推开卓暮飏,笑道:“你要我们的孩子,那太容易了。我可答应你,只要你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她微笑地看着他一寸寸冷掉的眼神,挺直了背脊,又道:“我们找个代孕的,孩子很快就有了。干嘛自己生这么麻烦?”
“啪”一声,卓暮飏一个巴掌就甩了过去。叶夕媱侧了侧脸,伸手揉了揉,又道:“挨你一巴掌,比起生孩子的痛,值了。”她斜睨了卓暮飏几眼,嘴角是轻蔑的笑,道:“诶,你下去吧。”
叶夕媱缓缓地坐了起来,理了理衣服,又听见卓暮飏问:“就这么难?你就不能当是一笔交易,你要什么我都给!”
“你跟别人去谈这笔交易吧。”叶夕媱站起身来,正要离开……
卓暮飏吼道:“你明知道你不是别人!”
叶夕媱突然转身,直视卓暮飏,大声道:“我情愿我是别人!我情愿我是别人被你你一下子就折磨够了,以后你再不会出现在我面前!我情愿我是别人要么死了要么活着反正已经不在你所能掌控之内!我情愿我是别人与你素未谋面即使擦肩而过都不会有任何交集!”
这就是她在心里想了很多年的话,如今一下子都说出来了,她觉得自己也结束了,仿佛她以前活着的时光都是为了跟他说这么一番话。
良久的沉默,他们之间隔着三米远的距离,却像是三千尺似的,她不肯靠近,他也不愿再走近。
卓暮飏终于苦笑着问:“这就是你想要的?”
叶夕媱点头,道:“对,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刚刚跟你的时候,七年以来你不在的时候,现在,未来,我都希望从没认识过你。”
卓暮飏弯腰捡起那份地上的文件,他拿起来问她:“这就是你最后给我的?”
“对,我再也没什么能给你了。”
卓暮飏点点头,冷笑着道:“那你走吧。”
叶夕媱转身就走。就在她拉开门的那一刻,又听见他说:“我说过,你还会回来。我再跟你赌一把,你一定还会来找我。”
叶夕媱只当做没有听见,径直走了出去。
此时的夕阳渐渐蔓延了整个海滩,沙滩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身影,在浪潮涌来的地方奔逐着,笑声也被这辽远的海洋渲染地分外隐约。那些个身影,就像是记忆里的他们重新浮现在她眼前,年轻的岁月里,也曾经爱得痴狂,当时怎么能知道,会有今天的结局。
远处的天空洁净无比,而远处的海面也平静地令人惊叹,只有最最靠近沙滩的那一片,有潮水此起彼伏地涌来,冲击着沙滩,冲击着堤岸,冲击着他们。海与天能够在尽头以一种近乎透明的蓝消融了,而夕阳却只能在万家灯火的剪影里,渐渐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