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乔其安说了分手。
他开始很暴怒，后来抽抽搭搭，总之，他不愿意离开我的小屋。我把他所有东西全整理出来，然后堆到门口，我说，再拖下去就没有意思了，你走得越快，我越会怀念你。
在爱情这件事情上，我一直很无情。其实无情里有一种决绝和冷艳，曾经抵死缠绵已经够了，为什么还要把一段过期感情再延伸下去？不，没必要了。
长期滞留在一段爱情里，我会厌倦，非常倦。所以，我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斩断，我不能想象自己持续地待在一个男人身边的景象，如果那样，我会如花一样，慢慢枯萎。
有的时候我想象杜拉斯的爱情，她的一生都在爱情中，没有婚姻，只有不停地爱，不停地放弃与厌倦。
我莫名其妙喜欢这种方式，因为它带着宗教式的快乐与沉迷，我不喜欢永久，短暂的人或事更让我留恋。
我在网上看到一首诗，感觉非常好。
其实，树叶的翻动只需要很小的力你非要看看白杨叶子的背面不错这是银色的这首诗真妙，我想，最后一句更不错，不错，它是银色的。乔其安是个一根筋的人，这一点，从我和他最初的接触就感觉到了，他曾经一天发给我一百多条短信，以至把我的手机快搅爆了，他还曾经傻乎乎地开车待在我家楼下，然后看我的灯灭掉才走。
他很有钱，大可不必和我这种冷漠的女人死缠滥打，我忘记这是我身边的第几个男子，这并不代表我水性杨花，不，一点不是，我对待他们的真，远远超过他们自己，只是我对爱情厌倦的速度之快也超过了我自己的想象。
我还曾介绍我的女友小伍给他。
这样做未免卑鄙，乔其安说只有我这种女人才做得出这种事情来。小伍很漂亮很妖娆，是昆曲团的演员，在苏州这个城市，还残存着昆曲，她唱杜丽娘唱得非常好，有一段时间我都迷恋上了她，一次次跑到昆曲团里找她，买给她各种各样的小吃。她很纯粹很干净地看着我，当我把乔其安介绍给她时，她很兴奋。
因为她说，她从昆山一个小村子来，当然希望遇到一个有钱人。
我没有说乔其安是我的恋人。我还没有愚蠢到这种程度。
但乔其安的不肯离去让我非常烦恼，我偷偷办了去越南的旅行，准备一走了之，我喜欢在陌生的地方遇到陌生的人，越陌生越好。
其实很多东西都是非常罪，可是又非常美。
比如鸦片。据我从前的男友轮说，和飞一样，真的和飞一样，临死之前，他劝我一定要抽上一口。
干吗要临死前，我说，我想什么时候吸上一口就吸上一口。
那绝对玩完。轮说。他极力拦着我，在我还没有来得及抽上一口的时候，他吸毒过多死去，为此我震撼了好几天，最后决定还是七老八十临死前干这件堕落的事情。
但爱情可以什么时候开始都行，于是，我不断地放弃，有时，那些曾经爱过的男人会出现在梦中，一个又一个，面容模糊，我为此感到悲哀，我居然忘记了他们的长相，就像忘记了光阴中那些觉得不可能忘却的故事。
可是，我已经忘记了。
二
越南。一个人的江湖。
天性的孤单让我从不结伴旅行，一个人行走江湖充满快意和绝望，而这绝望又让我无比迷恋。我不能想象两个人以上的旅行，是的，即使是最亲密的人，我也不愿意让他看到我的另一面。
比如我懒散堕落，我愿意披头散发赤着脚，我还愿意到处乱逛，吃一些当地的小吃，到最冷清的地方去，那些一哄而上的旅游景点让我非常厌烦。
就如同甘共苦长相一般的男子让我烦，我更愿意和一些有个性，或者说有几分姿色的男子打交道，即使被骗，也骗得你情我愿。
这种天性从小就表现出来。
那时我才十二三岁，过度的成熟让我和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成为知己，每一个黄昏我都会出现在她的门前，她会唱京韵大鼓，有大波浪的长发，有修长的腿和粉艳艳的旗袍，我想起那些个黄昏就会惆怅，如今她老成什么样子了呢，她天生的风尘气让我欲罢不能。
那是开始的沉溺。
是她带我走进一个混乱而着迷的世界。她还会画画，在画布上涂涂抹抹，她喜欢用的颜色是红和绿，对比异常强烈，视觉太刺激，以至很多次我都心生恐惧，她总是鬼魅地一笑说，像爱情。
爱情就是浓烈的吗？或许开始的时候是，但现在不是，我和乔其安已经山穷水尽，我不想和他亲热，不想再看到他，不想听到他的声音——女人真是最狠的动物，动物凶猛。
我宁愿一个人发呆，煮袋方便面，听听西班牙歌曲，看一些三级片。我心甘情愿地当坏女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我不能想象和普通女人一样，居有定所，一辈子只爱一个人，老死在苏州这个小城，听一辈子评弹，买一辈子打折衣服，孩子、菜、煤气、电费……如果浪漫点搞点婚外恋，不，我不喜欢。
那是另一种谋杀。
我在越南这座充满了东南亚神秘味道的国家游荡时如鱼得水，我想，我应该在这里放浪形骸，骨子里十分江湖气，看到有色有情的男子，不妨去爱他。
在越南我遇到了运生。
运生是我住的那个酒店的大堂经理，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我们之间应该有故事。
这种事情于我而言甚是简单。
运生有黝黑的面孔，颀长的身材，牙齿极白，头发短而且黑，还有，他的眼睛深陷进去，不是一般男子的眼睛。他穿了一身越南民族黑衣服，站在那里，有些严肃，但分明又暧昧。
特别是在飘着热带植物花香的黄昏，这让我一下子想起多年前的黄昏来，那个唱大鼓的女人为我涂指甲。
门童在推我的行李，我回头用新学的越南语和他打招呼，他抬了抬手，我说，麻烦你把行李送到我的客房好吗？
他居然答应了。
我们之间的眼神有片刻交流，这三秒，足够了。
越南，我的新爱情开始了！
三
运生陪我走在破落的越南小巷中。我喜欢这破落，在破落中，华丽着爱情，天光散淡！叶子一片片落在我的头发上，我黏黏地和运生说，你亲亲我。
我已经忘却乔其安。
我愿意开始一场又一场新爱情，不断地开始，不断地结束，非常美，又非常罪。我们所有人心里都有这种极端的罪恶感，只是有些人喜欢掩饰，而我，我最喜欢的郑钧的歌就是《赤裸裸》。我的爱赤裸裸，我的爱赤裸裸。
多么邪恶，多么快意，亲爱的，让我们赤裸裸吧。
运生有修长的手指，羞涩的表情，我调笑他，他躲避着，他穿着修长的黑衣，手放在我腰上。
空气中传来清凉的花香。
我的嘴唇很凉，时光顺着越南的光阴往前走了，一滴，又一滴，浪费是多么好，有些爱情必须浪费，有些光阴也必须浪费。
就像那些堆在心里的寂寞，真多啊，即使爱情也不行，爱情的取暖只是刹那，最后，终归只是自己，人，是单数的，这样毒的想法我从十三岁就有了。
感谢那个女人让我一夜之间丰满起来。我是指我孤绝的个性。
从此，彻底与众不同。
每个黄昏，我都牵着运生的手在那些充满了自行车的街道上前行，越南的自行车一点也不少于中国，而且到处是中国的彩电冰箱，我看到了长虹彩电和海尔冰箱，感觉到温暖。这温暖来自于电器，莫名其妙。
我教运生亲吻，他舌头真凉，我还把手放在他的手里，他问我一秒有多长？我答他，天长地久。
离开越南的时候运生一直跟在我身边，在进了机场之后他抱住我，忽然间放声大哭，很多人看着他，而我不动声色，始终拍着他的肩，我想，我真是一个狠心的人。
四
我以为乔其安会一直等待我，继续哭哭啼啼找上门来，那样的话我会告诉他越南的艳遇。
可惜他没有。
过了三天，我居然听到了他和小伍订婚的消息，这让我有些寡然和沮丧，怎么会这样呢？但的确是这样，他们订婚了，并且给我发了请帖，要请我吃饭。
我盛装出场。
当然要盛装。我以为自己会祝贺他们，本来我就是中间牵线的人，结果我发现我很失落，这个说要一辈子爱我的男人忽然转了方向，在饭桌上，我看到他们之间眉来眼去，乔其安的眼里已经半点没有了我。
他不停给她剥虾夹菜，而小伍巧笑倩兮，近乎一个戏子的表演。当然这样说不无恶毒的成分，女人对自己失去又让别人捡去的东西会立刻觉得珍贵起来，从前我总觉得乔其安一无是处，除了有钱。但现在，他穿着白色的麻质衬衣，分外飘逸。
我忽然有点后悔。
我决定勾引乔其安。
在小伍去卫生间的时候，我如小蛇一样媚媚地问：乔其安，你真的不准备爱我了吗？问出这样的问题，我感觉自己无耻，但我在爱情上一向不愿意输给别人，我允许我抛弃别人，不允许别人抛弃我。
这次是乔其安抛弃我，我不允许。
我快结婚了。他喃喃地说。乔其安真是老实人，说实话，我有点不忍心再欺负他，我说，来，给我点支烟。
他掏出烟来，递给我。
不，我说，你点上，再递给我，傻瓜。
他点了，吸了一口，呛了，之后递给我，我拍了拍他的肩，亲爱的，就算我们变相亲吻，你看，你吸过这支烟，我也吸过，真好，我闻到了你的气息。
这些话甚是恐怖，男人天生害怕一些坏女人，坏女人是他们的克星，他一下握住我的手：微然，我想，我还是喜欢你。
我真是觉得他不可救药，其实不过一支烟而已。
小伍回来，让我帮忙去挑婚纱，我说，好呀。我乐于帮人参谋婚纱，虽然她是我的情敌，当然，这样说高估了她，她不是我的情敌，我不爱乔其安了，把他扔了，她拾起了他。
我看到乔其安对她颐指气使的样子，让她干这干那，小伍很贱，我想，爱情真是个贱货，一个人欠了另一个人的。
乔其安让小伍穿红色的婚纱，小伍说，人家全是穿白色的啊，声音又小又委屈，乔其安怒声说，别和人家比，人家是人家，你是你。
我说算了算了，就白色吧，乔其安赶紧说，好吧，白色吧。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接到了乔其安的电话，他约我去蓝色小屋喝杯咖啡，我说算了吧，旧人不适合见面，见面已经没了意思没了意味，得不到什么，否则最后会没有了念想。
我的行为和想法越来越怪异，就像我总是凌晨才入睡，中午才爬起来，然后上网逛一圈，抽一包烟，眼圈发黑，我长得越来越老，可是，我觉得自己越来越有一种巫气。
巫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
有时我在镜子前迷恋地看着自己。我的眼睛不大，闪着寒光，我留着碎碎的黑色短发，我瘦削而凛然，我……我知道我万分孤单。
非常美，又非常罪。
我逃离了苏州，给乔其安和小伍送了一千块钱的红包，我祝他们白头到老早生贵子，而我一个人，放浪天涯，不断地爱，不断地放弃，在罪与美之间，挣扎此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