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失望、伤心了。这两个词，未曾失望、伤心过的人是体会不到它的滋味的。我真的是失望、伤心！
所有的悲剧，在你我相见时就埋下了伏笔，你我相聚的第一刻就拉开了序幕，而现在，已上演好久了。你看它高潮迭起，是不是？什么时候是剧终，我不知道。剧终会怎样，我也不知道。但悲剧总是悲剧，不会以喜剧来收场。作为悲剧中的女主角，我已疲倦万分，只希望它早点结束。你使我的每个日子都灰沉沉的，尽管雪后的天空阳光如此明媚如此灿烂。
那撕裂、掏空、疼痛、晕眩，以及怨恨……那空洞洞的遥远的声音；那个恍恍惚惚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感觉……
我记住了这样的日子，今生今世，刻骨铭心！心里，已经为它点上了白色的小蜡烛……
不知世上有多少女人像我这样一年四季心里都飘着雨雪，结着冰。可胸口的创痛依旧新鲜，血，汨汨流淌。可我无奈，我无法用它涂抹我的世界。我的面前是这样灰暗。可是我多想，多想就这样用画笔，蘸着那股从自己心里流出来的艳红，为自己画上一幅今生惟一想画的图画：黑色的天空，白色透明的躯体，泼洒着鲜艳的晚霞般的血……那肯定是很美丽，很动人的。
蒙絮坐在桌前，泪水顺着脸颊滴落到日记本上，斑斑点点。她每天的日记里都是对夏华一段段的表白，她觉得自己的内心，就像黑夜里海边礁石上的草棵，一阵阵地被风卷过，被海浪侵袭过，她得不停地挣扎。她的情绪，已经低落到了极点，她知道这样下去，她非得神经病不可。若想让自己振作起来，她只好拼命地工作着，那样可以使她没有时间面对自己内心的苦痛，但那样也只不过是欺骗自己罢了，她渐渐地感到了力不从心，感到自己即将崩溃。那是几天前，她从夏华那儿回来以后一切才变得那么坏的。就是那次，她知道夏华快要“结婚”了。可她顾不得这么多了，她已失去了这么多，她还怕什么？她知道她没有能力去争取别的，她惟一能赌一赌的，就是夏华。她是一个什么都输光了的赌徒，她没有什么再怕输掉的。认识到这一点，她非常的悲哀——她付出一切，仿佛就是为了失去一切。为了给自己一点点平衡，她把一切她所忍受的都归罪于夏华，尽管她知道，那是她性格的悲剧。她恨他，有时，她是那么恨他，以致于想起他来，她会用所有的最恶毒的词汇诅咒他，她会想象自己用什么手段去报复他，在她的想象里，她是不惜任何手段的。
外面的天渐渐暗下来了，路边来不及融化的积雪，在暮色中看去，闪着一种幽暗的光。狂野的冷风，远远地咆哮着，传来“呼呼”的声响。天是淡紫的青色，几颗疏星已廖落于天幕。隔壁的女孩还没有回来，四周寂静得能听见夜的帷幕慢慢降落的声音。
中午，蒙絮她们编辑室的负责人，那个清瘦的陈主任又把她叫到办公室，很不高兴地告诉她说，公司对蒙絮很不满意，蒙絮平时干的活不多，负责的图书发行量也不是很好，但念及蒙絮来北京的时间比别人要晚些，公司愿意再给她一些时间。蒙絮一直低头不语。“蒙絮，你不能总这样子了，你能不能打起精神振作起来，你倒是说话啊！”陈主任不耐烦地问：“你怎么老是这种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我根本不在乎这些，从来没在乎过。蒙絮想大叫，这些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
“我真看不惯你们现在年轻人这种样子！这是在北京，不好好干，来干什么？你们光知道北京好，为什么不知道北京的竞争很厉害？不想努力就呆在省城好了！”陈主任厉行于色，他是最早跟苏总在北京展开业务、组建公司的，是个老资格，所以老觉得自己的思维和理念比后来才从省城调上来的编辑们先进一些，超前一些。他早年也是在北京上的大学，对北京一直有一种割舍不去的特殊情感。他聪明勤奋，读书时学习成绩不错，据说毕业的时候是有机会留在北京工作的，但他当时的女朋友现在的老婆被分回了省城，所以为了爱情他只好放弃了那个机会。
蒙絮也懒得理他。都什么时代了，我和你不一样，我们有代沟，她心里暗道。你不也曾经为了自己心爱的人而放弃自己的选择吗？我也像当年的你一样，没有了爱，我不行，做什么都不行。我身边必须有一个男人，而且必须是个我爱他他也爱我的男人。我为男人活着，没有男人我生存不下去。我忍受不了孤单，也忍受不了寂寞，我忍受不了一个人的世界。我需要心灵的慰藉，也需要肌肤相亲。“蒙絮，我在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陈主任提高了嗓门。他很瘦，个儿高高的，像高中课文《包身工》里描绘的芦柴棒。蒙絮从未见过他回省城。有时，宁宁跟她嘀咕说怀疑陈主任是在北京有个情妇。
“听到了。”蒙絮心不在焉地说。听到和没听到又怎样呢？她有些茫然地看着陈主任。
“蒙絮，你是不是心里有什么棘手的事没有办法处理？”陈主任问道。蒙絮的神情很容易暴露她的郁郁寡欢，总是给人感觉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你身子这么单薄虚弱，精神状态也不好，应该去买一些安神补脑的药来吃吃。”
“我吃过了，没有用。”
那次与母亲通了电话以后，担心的母亲马上从老家给她寄过来了一堆补药。蒙絮不忍拂了母亲的心意，心想寄都寄过来了，吃吃又何妨？可吃过以后基本上也没有什么效果，蒙絮的精神状态还是那么不好。偶尔，蒙絮倒是在一家心理网站上看到过像自己这种状态的相关知识，便确定自己是真的患有“忧郁症”了。她便到书店去买一些心理方面的书，感觉弗罗伊德的心理学也许对自己有所帮助。蒙絮自己上大学时也看过一些心理学的书，知道弗罗伊德那一套就是从人的童年时代，寻找人格形成的轨迹。一般说来，成年人的心态特点，是由其儿童时期所发生的某件或某些事所影响的。蒙絮仔细地回忆记自己童年里父母是否吵架，是否虐待过她，是否酗酒或有别的不良嗜好，是否本身是忧郁症患者。想过之后蒙絮简直想杀死自己，她觉得自己的这些想法简直是对父母的污辱，父母很相爱，他们也很爱自己，自己可是在一个幸福正常的家庭中长大的啊！最后，她只好归结造成这种“忧郁症”的原因，可能是她从小就多愁善感，而且经常生病。后来，她又看了太多的小说，从不看正经书，总把小说当生活，走不出自己的幻想。现在，她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精神上特别寂寞，压力也大，加上和夏华之间的这场恋爱，她实在没有办法面对这样的现实。有时，她痛苦得想死。但是，一想到那样爱她的父母，她连死的勇气都没有。她明白了，世界上那么多人怕死，是因为怕自己死去以后失去了拥有的东西，而不怕死的人，肯定是不怕自己死后会失去什么，或者根本就没有什么可失去。死，也许是一种很幸福的感觉，蒙絮心里想。
“蒙絮，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开心不快乐呢？”
“我想家。我不喜欢这里……”其实不是这样的，真正的的原因是，我不爱我丈夫，我爱别人。蒙絮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道。
“嘿，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我们这里的人谁不想家？大家都是从省城上来的，远离家远离亲人，可是为了工作——再说，你都二十六岁了，怎么还会这么想家呢？你是个成人，蒙絮，你不再是整天围着父母转的小女孩了。不要老一个人呆着，多出去走走，只做使你自己不痛苦的事。”你不明白的，你不懂，我不爱自己的丈夫，却不敢想过要离婚，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蒙絮在心里说。每个人的心病都不一样，感情的事别人怎么能懂得？别人怎么能洞悉自己的内心世界？从那时开始，蒙絮不再信任那些心理书了，平时尽量地和那些自己喜欢或不喜欢的人多说说话，开开玩笑。这种方法也真的很管用，一段时间后，蒙絮发现自己很安静，本能使她流泪的事，像夏华的信，或者给夏华打电话，或给父母写信，都不再使她流泪了。她不再绝望。可是，后来，她也为此疲倦了。对与自己要好的人倒没什么，有时候对自己很反感的人也得扬起笑脸相对，好像自己有什么要求他似的。蒙絮觉得这不是自己，不是的，她为别人而活，为别人而快乐——这样太累了。她怕自己由此变成一个对自己没有知觉没有感觉的人。她宁可在大喜大悲中毁灭，也不愿在麻木中生活。
也许，死了才不会这么累人，死了才什么也不必面对，死了才一了百了。
其实，死亡的念头何曾离开过蒙絮。也许是在很早的时候，在没有来这儿之前，在没有和夏华之间的一切之前，她就有这个念头了。当然，它只是她面对不了现实时的一种逃脱，但她永远也不会有勇气和力量去死的，那只是一种幻想，一种诱惑。有时，蒙絮为它深深地着迷。“蒙絮，你这样的精神状态无法工作的，如果有什么差错，将如何是好？”陈主任的语气挺担心。其实，尽管他总是很严厉，别人对他都有些微言，那都是工作上的事情。对编辑室里的人，尤其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女孩蒙絮和宁宁，他各方面对她俩还是挺关心的。他念及宁宁和蒙絮都是一个人，不想做饭，也没时间做，出去吃又得花太多的钱，周末或碰上节日什么的便经常带她们俩去到他那儿去吃饭。和陈主任一起住的还有公司的两个同事，他做饭的手艺确实不错，蒙絮她们去，他都生熟荤素地做了满满的一桌子。每次蒙絮和宁宁都是放开肚皮吃，也不担心胃和体重。以致每隔十天半月的她就开始惦记他的饭了。
“没有办法。”蒙絮叹口气说。
“蒙絮，我很讨厌你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怎么可以一句没有办法这样简单？我们公司，你知道多少人想进都进不来吗？有什么困难碰上点挫折，你就不能克服克服？”
我知道的，工作不容易，蒙絮想。但我又能怎样？现在对我来说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我只希望感情上幸福，可我从来没幸福过。不幸福我是什么事都做不了的，什么也不在乎的。爱情一直是我的支柱，没有幸福的爱情我便没有一切，尽管我知道我是多么的因此而浅薄。
“蒙絮，你若是这种态度我无法帮你的。不然，若公司决定对你要做什么的话，我还可以帮你一下。可你自己这样不争气我没法说话。”陈主任对人太严厉，脾气也不太好，人缘也就不怎么样了。按理他跟苏总在北京打拼了这么多年，应该是个副总级的了，可至今还只是个室主任。因为下属都不支持他，尽管他的业务水平和工作能力都很强。但是，尽管大家不喜欢他，却都怕他，也许是因为怕，所以才不想让他升到高职位来多管自己吧！
“主任，谢谢你。不过，没什么的，没必要为我去争取什么。我真的实在是没有办法的。”
“那你究竟想怎么样？”
“我不知道。”
此时，蒙絮又在给夏华发电子邮件了。和他说话，不管是在电话上还是在网上，都和使蒙絮心碎，疼痛难挨。回忆起北京西站前那个小小的男孩所给她带来的温馨的感觉早已荡然无存，每每起他来，只有怨和恨，有堵在胸口的吞不下吐不出的悲哀。他会要了我的命的！因为他，我竟然一无所有。她忘不了那天，那天她到医院把肚子里的“它”去掉——既然它已被决定了去掉的命运，那是不可挽回的。之后她想去夏华那儿，让他一起来承受这样的伤痛，哪怕他只能给她一点简单的慰藉。她不愿再忍受那种不适，既然没有理由再忍受下去。是宁宁送她去医院的，在那个灰蒙蒙飘着细雪的下午。从那以后，一到这样的天气，蒙絮就被抽空的疼痛和眩晕。完了之后，宁宁把她送到夏华他们公司的楼下。好冷，蒙絮穿着一件新买来的羽绒大衣，下着白色的毛衣和牛仔裤。就是在这种时候，她也希望见到夏华时，她不会看起来太难看。
路上，她一直昏昏沉沉，感觉周围都是漆黑一片。她不知一切是否只是个梦。她欲哭无泪。
当夏华把她从车上搀下来时，她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她没有看清夏华的神色。
“夏华，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在走进他的住处时，她紧闭着双眼对他说。她的声音仿佛从遥远处传来，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痉挛的疼从小腹阵阵涌来。
那天晚上，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哭。无声地哭，她愧对于那没有机会来到世上的“它”，更愧对于自己和自己的期盼。她哭了好久好久。泪水把半边枕头打得湿漉漉的。夏华不得不趴在她身上，说：“蒙絮，难道只有这样吗？难道只有这样我才能安慰得了你吗？”
可是，只有哪样的什么才能安慰得了我的失去和苦痛！她在心里拼命喊道。蒙絮的一切都被掏空了。这辈子，能填补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