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雨婷遗憾地摇摇头。
“拍我的裸体,不行。”
“为什么?”摄影家双手捏拳,“我对天发誓,我为的是艺术。”
“我也说不清楚。”
“我也不全是为了我,我也是为了你。”摄影家急急忙忙进一步阐释,“你看这是梦露成名前的第一张****,可她从此就成了喷火小姐,成了可以化开阿拉斯加冰川的热情女郎,观众宠幸,制片商青睐,夺得一代红星的桂冠。范雨婷,难道你就没有发现,梦露式的好运也在前面等着你?我可以再给你推荐一次,找一个好导演,我发誓,上了银幕,当今那些无论大陆还是港台的影帝影后们,也要对你礼让三分!”
这当然不会再让范雨婷动心了,她还没有尝够当演员的苦头吗?她轻蔑地哼了一声,轻声说:
“我是再不会去当那个鬼演员了,吃错了药,出名又怎样,还不是累死累活换来的。演员也罢、模特儿也罢,通通不干,我需要轻轻松松地生活,我目前的商贸公司销售部助理的职位就不错,经常的工作就是跟着经理陪着客户吃吃饭,让他们在愉快的感觉中生意快快成交。这很快活,这就够了。”
“你当公关小姐了?”江摄影家连忙问。
“是啊。”撒这种小谎一点不用脸红,只要能把江摄影家搪塞过去,“我图的就是轻松,我爱的就是享受。”话音刚落,她马上发觉应该补充点什么,赶紧申明,“江老师,你可别去对黄老师说啊。”
从心灵深处,她崇拜黄诗人,却更畏惧黄诗人,怕什么,怕他生气?还是怕他失望?要不就是怕他对她的满怀热情化为泡影?反正她有这种感觉,只是理不清头绪。
江摄影家这回算是彻底失望了,他沮丧地揣好小影册,坐回原位,默默地拿起刀叉,机械地咀嚼。
见摄影家消沉得这副样子,范雨婷心中不忍,主动起身坐到他身边,安慰地轻语:
“江老师,求你,别生我的气。”
“我生我自己的气。我尊重你。”
“好吧,别吃了,去你家吧,嘻!”
“唉,谢谢……”江摄影家的脸上早就没有了笑容,仿佛冰雪上冻一样,“还是算了吧。”
“哟?你和我好只是为了你的艺术,一不艺术了,就不认我们小人物了?”
“不不,也不全是……”江摄影家掩饰着自己的不悦,“那就去吧,在我那宽大的阳台上,喝喝咖啡,聊聊天,在这五月凉爽的夜。”
“算了,我们干脆跳舞,到这楼上去。”
范雨婷在摄影家的面颊上突如其来地亲了一下,她看见摄影家脸上的冰霜终于在潺潺解冻,露出了缓和的表情,她心里也就轻松了起来。
这位先生,与黄诗人一样,毕竟都是心地善良和真诚的男人啊。
那天霍小宝走出枫桥巷后,寻到一条稍宽一点的主要街道,乘中巴车进城。
开始,他的心情被笼罩在离别的伤感中,闷闷不乐,后来,当姑娘的音容笑貌活灵活现地浮现在眼前时,渐渐地,这次奇遇所带给心灵的美妙感觉就化作了一股暖流,淌遍了他的全身。
特别是车近枫桥时,早晨的太阳刚好照耀在东方的天际,一团云蒸霞蔚的彩云如一架巨大的筛子,透射出万道暖红色的光芒,囊天括地地流泻下来,一瞬时,麻石铺就的枫桥在红光中喧腾起来,灵动起来,通身上下,红得如一座远古高地上耸立起来的大型石图腾。
哦,红色的桥,如丹的桥,经霜后红如枫叶的桥!
霍小宝恍然大悟,枫桥的名字原来得之于这样!
那么,在这么一个红色的、朝气的、充满了生命的律动的桥上,当然应该演出古代候生的坚贞,当然应该演出秀才与浣纱女的缱绻,也当然更该演出一幕现代的充满灵肉交织的激情磅礴的爱情!
红色的枫桥与心中的范雨婷同时化作一股暖流,这股暖流越益澎湃地冲击着他的心扉,不但冲淡了他心中那缕小小的委屈,也连带着冲淡了他对父母的怨恨,于是车进东城翠苑路,他下来后就直奔家中。
然而客厅里的父亲一见他,脸色陡然一沉。
保姆林姨却惊叫起来:
“哎呀小强,你的脸蛋怎么搞的?”
“没事,”霍小宝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说,“林姨,你休息。”
他提起马桶包想进自己的卧室,却被父亲喝住,声音的严厉,没有丝毫改变:
“去哪儿了?”
“出差……”
“撒谎!”父亲在沙发扶手上用力一拍,因为长年不露笑意而显得板结的“国”字脸,此时更透出一股肃杀的威严。
母亲从卧室出来,这是一个典型的知识妇女,衣着整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一副银边眼镜,一根长长的镜链从左耳垂挂到右耳,更为她端正的五官强调着循规蹈矩的书卷气。她没吱声,只是深深叹一口气,坐在了父亲的身边。
霍小宝立在屋中央,不吭声。
父亲的嗓门没有减弱:
“不假而走,五天不上班,简直不成体统!你哪还象个国家机关工作人员?”
母亲生气地皱着眉头:
“到底去哪儿了?”
“在一个朋友家。”
“朋友家?说得好轻松。”父亲立刻大声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行为?你就能够容忍你自己?”
母亲摇头说:
“我们还要怎么给你讲,前途是你自己的,你得对你自己负责,你最终靠得了我们?得靠你自己!”
父亲喝道:
“一无所长,你就打算这么混一辈子?”
母亲焦虑得很:
“叫你考研究生,你不肯,你就没有一点紧迫感、危机感?你就不怕被淘汰?”
父亲越说越气:
“不考研究生就自学成材嘛,至少也该把自考的本科拿到手,以后争取到农校去教个中专,教你的化学,也好啊。你甘心当一辈子碌碌无为的办事员?”
父亲哼了一声,口气是从来一贯的不加掩饰的鄙夷:
“难怪跟一个高中毕业的服务员一拍即合,没层次。告诉你,如果你再要坚持不改变,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们的态度是永远不会变的,既然你无视这个家庭,家庭也只好无视你!”
霍小宝就这么默无声息地站着,忍受着父母亲左一句右一句的数落。从小到大,他挨骂是挨够了的,不是被喝斥,就是遭嘲讽。
在他的记忆中,他没有被父母理解过一次,完全以他们的意志来规定他的一言一行。
父母都是五十年代北京农大的优秀毕业生,只因出身问题,才没能出国留学,但他们几十年来也都做出了成绩。父亲现在是市农科所所长,母亲当了农校校长,他们的生活道路是奋斗之路,如今是事业有成,受人尊敬。
那么,他们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后代平庸而渺小呢,他们为他设计的人生道路是:重点小学、重点中学、名牌大学、出国留学读博士,然后是计算机专家。谁知道他连一般本科也没考上,勉强考了个枫山师专,读了三年化学。只有两个姐姐是父母的安慰,不但都进了清华,而且先后都出了国。
总之,霍小宝在家里永远都是渺小的,卑微的,抬不起头,忍气吞声,永远是这样一副挨训的模样。
父母的训斥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林姨在喊他洗脸,显然是在提醒他,可以不必受罪了。他看看父母,他们坐在那里,脸色阴沉而疲倦,他轻轻挪动脚步,走进自己的卧室,放了包,去厨房盥洗,心里是云遮雾绕的悲哀。
以后的几天,霍小宝明显地感到自己的情绪波动很大,他知道不是因为父母的喝斥,而是来自那个让他无法忘怀的好姑娘。有时候,他陶醉在一种幸福感中,走在路上也是兴冲冲的,明明是别人碰了他,他却主动地说声“对不起”。可是有时候他又消沉的厉害,懒懒散散,烦躁不安,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枫桥巷122号成了他生活的主旋律,控制了他的全部情绪。有时他觉得太不真实,这么美丽的姑娘,怎么就让他碰上了呢,那个书生与浣纱女相逢之时,不是有一轮皎洁多情的月亮吗?月亮在天上人间作着他们爱情的证人,他们在融融月辉中将一段凄凉而艳美的人生般入历史。
而他与火车上认识的姑娘乘中巴过桥时,桥的上空片漆黑,他与她虽然懵懵懂懂地修成了一段露水姻缘,但缺了天上多情的月儿作证,他们便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冥冥中的爱神便不予承认,因此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的姻缘最终也就会汽化于虚空,如骄阳下的一滴朝露,一眨眼的功夫就蒸发为千千万万颗互不关联的水分子。
有好几次,他都冲动得不得了,拔腿就要去找那个姑娘,可在灵魂的汹涌搏斗中,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野马般躁动的心绪。姑娘不让他再去枫桥巷,那就是有她的难处,他是一个男子汉,男子汉怎么能强一个姑娘所难。于是他只好抱紧脑袋躺在床上,任相思之苦噬咬他的心灵。
这天早晨,霍小宝起床之后,没精打采地来到阳台,对面远山之上,一轮红日露出笑脸,仿佛对人间的生活深为羡慕。而视线所及的东北角,就是那条名叫明月江的大河了,城西的枫河从西边流来,在那里绕了一个小湾,最终汇入明月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