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整整一天，我们牵着走路还摇摇晃晃的父亲，去认亲卖面子了。没想他见到儿时的伙伴，舌头打结，竟然说不出话。愣了很久，我忙使眼色，催促父亲开口。他一急，平常跟我们操浙江老家话的父亲，居然结结巴巴地吐出一口纯正的江西老俵话来，听得他院长兄弟云里雾里。还是我在旁忙着翻译、解释，院长兄弟才对木讷如泥的父亲意思意思，露出了同情的笑脸。
父亲一生只吃猪油，菜籽油、麻油等植物油一概不尝。即便蒙混吃下，过一两个小时，就会把饭菜全吐出来。那次我给在外寸步难行、尽给我添乱的父亲买了车票遣送回家，送他上车，告诉他下车从南昌火车站回家的公交车次，他仍被蹬士在南昌拐弯兜巷，骗了一百多块钱。回家以后，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像训学生似的讲了父亲大半天。
1999年，我的妹妹，父亲唯一的亲生女儿，二十六岁的花骨朵被妹夫毒打后，喝农药自尽。母亲大哭大闹，悲痛得死去活来。父亲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依旧是缄默。母亲希望父亲能拿出当年治堂姑父的血性来，可面对只有两个月大酷似妹妹、也有一对铜铃般大眼睛的外甥，父亲却茫然无措地垂着手，无声无息地跟在母亲身边毫无作为！父亲阴着脸——我从未见过那乌云般阴沉、饱含雨滴的脸，照常吃饭，照常喝酒，却垮了一身的肉！此后，父亲粗壮的腿纤细如竿，眼窝塌陷，眼神无光，不带牙套的嘴，下塌松落，下巴皮囊堆结，一张铁黑色的枯脸“川”成一个巨大的“苦”字。半年间，父亲苍老了近十岁。父亲，我的父亲，我妹妹的父亲，身体里的精灵气已有大半追随妹妹而去。
自从妹妹不幸过世后，早年敢依着坟山入眠的父亲，惧怕鬼魂，再不敢一个人走夜路，就连晚上起来上茅厕，也要开灯拉母亲做伴。母亲多次嘲笑父亲怕死——黄土都掩到颈脖子上了还越老越怕死。
父亲，自从六十岁那年放下手中的铁锤，同时也放下了他“嘿嘿”响的笑声和响朗朗的话语。
父亲手上的活钱越来越少。早年以大方接济他人出名的父亲变得小气精刮。已娶妻生子接过父亲手艺的弟弟曾流泪哭诉道：他在父亲手上学艺五年后，由抡大锤改为拎小锤当上师傅，父亲只在旁边看看转转，带一个徒弟跟弟弟做事，分红却要二一添作五，父亲每天的烟钱还要共同出。弟弟不服，和母亲吵闹，悄悄吐出“继父”之类的话来。父亲却自有一番他的道理：我把铁砧、锤子、风箱等家当全部都给了你，这不是钱是什么？母亲则大肆哭骂：他养你，给你娶妻，给你房子，你怎么能这么没良心！
不管怎样，丢下手艺又不善种地，只会上山砍柴、种菜、帮母亲灶下烧火的父亲，尽管他把一个优秀铁匠的精细完美全使出来，也搜括不出闲钱抽烟了，再说父亲烟抽多了总是咳嗽吐痰，于是母亲强令父亲戒烟。即使父亲烟瘾犯了，趁上茅厕偷偷抽一支，漱了口，母亲也闻得到。四邻八舍给父亲烟，他不接，邻人笑他怕老婆，他怯笑着接过抽起来，一旦被母亲发现，必当着众人的面贱骂父亲！邻人看不下，帮着父亲说话，母亲连带唾骂。在外没得面子的母亲，回家后对父亲更是肆无忌惮地谩骂，父亲从不敢还嘴。如果父亲支吾两声，母亲在灶旁就用锅铲柄狠狠地抡过去。尽管如此，父亲还曾偷偷拾过他人丢弃的烟头，对此母亲伤忿不已。父亲，我那可怜可恨的父亲！
父亲越来越怕母亲，话越来越少。一次他和母亲回浙江兄弟分家，母亲买了几样好菜，捧出一瓶好酒，教父亲边喝边说。母亲嘱咐再三。结果，在分家的桌面上，父亲又一语不发。母亲气极，私下数落父亲，又想出一套补救的办法来，要父亲照本宣科，操练几遍后，再上桌面去说。父亲两唇挪动着，嗫嚅着，还是吐不出字，只知道点头。
奶奶九十多岁过世，母亲怕父亲说不出话，让我带父亲回老家打理安葬的事宜。父亲面对自己从小带大的弟弟和难得见面的弟媳，在安葬费上，因开不了口拉扯不清。结果出殡那天，父亲差点没能戴上孝帽。我见父亲如此，难过得落泪，只得出面周旋。
从此，母亲对父亲家里的人充满了怨恨。父亲几年来难得回老家和自己的弟弟妹妹们见上一面，连电话都不打。去年正月，我回娘家，跟舅舅、姨们打完电话后，看父亲眼神空茫地坐在一旁，让人痛怜，便和姑姑们通起了电话，母亲在旁大声叨念，电话那头是全听了去的。放下电话，我为了父亲忍不住和母亲争吵起来。父亲望着母女俩大吵大闹，仍是一贯的缄默。
父亲是个失去根的人。为了生活，他只能匍匐着，把茎须旁牵到暴戾自私的母亲身上。抑或父亲另有一套自得其乐的生活系统，他已把根牢牢地扎进心里。他每天默默地做事，雷打不动地午休、喝茶、饮酒，就如同铁，不管在火里（如果母亲、生活是火的话）被煅烧锤打成什么模样，它的内心始终保持着铁的秉性，那坚强不变的信念——忍辱负重，一切为了家庭的和睦团结。而母亲却额外难得地迁就了父亲这仅有的乐趣、嗜好。
我常想，母亲爱没爱过父亲呢？如今的母亲把父亲当着一个相伴说话的人，提水砍柴的人，生病照料的人。
我眼前常常浮现出一个这样的场景：父亲喝着黄酒，笑眯眯地吃着母亲烙的家乡肉饼，用没牙的嘴大口蠕动着、吞咽着，嘴角边流出亮亮的油。
父亲幸福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父亲怎么也离不开时常对他吆三喝四的母亲。在母亲每天的责骂、呵斥声中，父亲内心安定、举止从容，该干啥干啥，吃饭时吃饭，休息时休息。他们用迥然不同的性情，完完整整地折射出生活复杂的正反两面，相依为命，相濡以沫。
但愿上苍保佑我年老的父母健康平安！
桃花
不曾想，多年前的日子重又回到身边。踏着时光列车，你说你在桃花盛开的老地方等我。
我一直固执地相信：生活充满了隐语、宣示了预兆。事情不会突如其来，它有一条秘密途径。手机是幽径上一角凉亭，人行走时疲累了都会坐到凉亭里休憩。我关掉手机，进入一个人的夜晚，隐藏在生活叶片阴暗的背面，光明如蝶随之飞扑而来，那身后的桃花在灯光下便娉娉婷婷地盛开。
我不知道，四月一日下午，在我们回首的刹那，看到的那一树如火如荼的桃花预示着生命中的什么。
好友青凤一辈子都跌倒在那块充满柔情的鸡腿上：“我们是在火车上认识的，当年，他就坐在我对面，穿一件军用小棉袄，在异地他乡听到乡音，看着他黄瓜绒般纯纯的笑，仿若前世相识。知道我没吃饭，火车在一个小站暂停时，他冲下去给我买了一块鸡腿。就是这块鸡腿打动了我，使我跟他结婚生子生活多年。但我实在受不了他，他吃喝嫖赌样样行，干起正事来就稀泥糊不上墙。前不久我们离婚。离婚第一天，我回母亲家，母亲烧了一碗鸡……我哭着发疯般去找他。他见到我就气势汹汹地骂，‘我是一团屎，一堆垃圾，你找我做什么？！’边骂边盯着我的白球鞋，见它脏了，舀了水用手抹……”我想青凤是沉沦在鸡腿里无法自拔了。
而我是怎么想着和你一起上山看桃花的？是你无意说的“我要让你一年四季穿上我买的衣服”？是你跋山涉水为我采摘、亲手炒的那碗野菜？还是那天你在广场等我，想给我惊喜又怕如果看不到我，然后再见我抑制不住开心地傻笑？连你自己都说：男人动情的话不要信，男人动情的事不要放在心。可我却不知不觉动了心，并幻想着和你谈一场温润适宜的恋爱。
我会一辈子沉沦在四月一日的桃花里无法自拔吗？其实一个女人能够一辈子沉沦于一件美好的事是很幸福的。佛说：一个人心里想什么，他的世界就是什么。
我无法预知，此时此刻，当心里只剩下芬芳的桃花时，那生活中的平和安详是否会莅临在台灯下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我？让我愿意相信有另一个世界的存在，那里有着十全十美的事物和永恒不变的爱情。
这种美轮美奂的爱情，只在多年前的一张报纸上出现过，却令我过目不忘：一个三十八岁有着家室的女人，不可救药地爱上一个比她小十多岁的俊朗青年。他们深信找到了自己生命中渴望已久的另一半。女人不顾一切，离异嫁给了青年。为逃避世俗的目光，两人在一座荒无人烟的高山顶上搭建了一间小茅屋，开荒种地，男耕女织，过着世外桃源生活。为了出入方便，男人愚公移山，在峭壁山崖上凿了六千多级台阶。他们几十年如一日，琴瑟和鸣，生儿育女。孩子都已下山成家立业，而他们仍幸福地生活在高山上。
这是一对勇于用微不足道的爱向整个世界挑战的夫妇！他们拒绝和世俗合作，真正遵从自己的内心。而心是多么浩渺，它时时左右着我们的言行，让我们敏感、脆弱、喜怒无常。能够面对世界的他们在心面前，真的能做到坚如磐石吗？自私、猜忌、虚荣会不会一次又一次地冲击他们的小茅屋？过去的阴影会不会在这一对伉俪面前乘虚而入？童话中的王子和公主排除万难，终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故事便戛然而止。日复一日琐碎繁杂庸常的生活不能也不忍加入童话里，去破坏那一杯心灵之水的清纯。
我曾在四月一日晚上，自己的《桃花》诗里幻想过这样的生活：
茶树草甸淡淡的花香
树杈中眺望的村庄
在油菜花里依然做着阳光的梦
那是我们想要的人间天堂
两三个孩子
几十只牛羊
脸色红润的你我
在田间劳作相望
是你给了我青春的激情，在心灵的白开水里加入了迷幻的糖，让我见到那棵你门前的桃树，回到多年前的山冈。山冈上远远望见一只水鸟快速掠过水面，恰似激越美妙的灵魂惊鸿一现。你见我低头不语，笑着轻摇我的肩：“一个颦儿一样多愁善感的姑娘……”亲爱的，是不是你一语成谶？从此以后，眼泪、妒忌、不可知的命运将与我朝夕相伴？
还记得我们走遍整个街市所选的那件内衬里有洞的绿呢子上衣吗？当我宿命般选中它作为结婚服时，心里“咯噔”了一下，但喜气冲淡、遮蔽了一切。结婚时看着欢天喜地的你，我竟悄悄叹了一口气：“我们的结合，终将是一个悲剧。”我不知道是什么使我下了一个这样的定语。也许当初我们过于相爱，我得到了渴望得到的珍宝。上苍终将惩罚我，让我明白：最渴望得到的东西是不应当得到的。冥冥之中有神灵，神灵在头顶三尺之外注视着我们。
生活为什么要预先告之我一些事？是不是让我有承接苦难的能力？让人恬淡、公平地活着是不是神的职责？当那枚我珍爱的戒指在家中不翼而飞时，我已经知道命运将给予我怎样的生活。
一个不久前痛失爱妻的朋友对我说：突然失去她是不是命运的安排？命运从来就不在自己手上，掌管命运的神对我不顺眼了，随时可以把我一脚踹开。我每晚夜里两点都会被心口痛痛醒，痛得手脚冰冷。睁眼看着黑漆漆的夜色熬到天亮，我觉得自己活不下去！物是人非，睡在宽大的婚床上，抓着枕头思念回味着她的体香，轻唤着她的小名，如成百上千条毒蛇咬得我辗转反侧，怀抱着孩子端详着孩子如抱着二十年来同床共枕的妻子方能安宁一会。这种情到深处人孤独的无奈，这种如断左右手的切肤之痛，如灭顶之灾使我昼夜生活判若两人。白天我把笑脸赠给他人，晚上我把痛留给自己，以至引起他人误解，他们不知道我已经失去了生活的乐趣。原先晚上回到家，妻子炒几个菜放好一瓶酒给我，自己带孩子到一边去，要么辅导作业要么安歇。我独自抿酒淡淡地似想非想着一些事，身心进入极惬意的状态……如今这样的生活是再也没有了！我已经习惯了有她的生活。她的暴戾她的任性她烧菜的口味她说话的语调包括和她做爱的方式……都不能复制也再无法复制。我要她我只要她。假如今后我会再婚，我找的也是她的替代品，我也只要她的替代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