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晴天，不过几天的光景，那湿哒哒的融雪就都被阳光吸收掉，剩下片片光秃秃的林子、与土黄的坡与房屋。
我们正要出发，外头却传来了骚乱，小艾姐将门猛地关好，示意我从窗边走开去。这户人家那个小点的女孩子靠在门边，一副想要出去的样子，被小艾姐抱住。
“没事儿，我出去看看。”她扯扯自己胸前的棉袄，“我出去没事儿。”小艾姐这才将门开个小缝，放她出去了。
我听见哒哒的马蹄声，杂乱无章，不止一匹马，我心想，我们是南京派来的，虽是大战在即，可终究还没有开始打仗，我们这样的身份，即使是游兵也该有所忌讳，为什么小艾姐铁青了脸？
不一会儿，就听见小女孩儿的脚步声，走到门口，小艾姐正要给她开门，却听见她在门前同她娘说了起来，外头有一队骑马的人，穿着军爷的衣裳，要挨家挨户的搜人呢。
我的心提了起来，我的身份没问题，可我们当中混着军统的人，她却可能是对方饶不了的人，这样一想就恍然大悟了，与其说我们当中混了一个她，倒不如说我们全体都是为了要藏着个她。怪不得那些父母千方百计的把孩子放在南京或京郊，并不完全是怕山高水长路途遥远，更重要的是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做人肉盾牌。
那沉重的马蹄声，声声近，如同敲在我们心上，我揣度着，小艾姐明里是个秘书，但身上大概带了不该带的东西，瞬间就可以出卖她，所以她才这样怕，否则旁人再查也是查不出来的。
“洪村长啊，大白天的，你家门闭得这么紧，干什么呐？”洪亮如钟的声音突然在我们耳边炸开，我的心不由得扑腾起来。
“长官！”那洪钟般的嗓子突然就失了霸气，变得唯唯诺诺。
“吴将军的朋友在里头歇着呢，你们赶紧散了散了，这儿我们要住下来也是看了的，没你们要找的人”他原来就在这附近还没走，另一个带着浓重关中口音在一旁替他说。我只觉得这声音熟悉，却见得小艾姐转过身，凑在门缝里往外看，煞白的脸瞬间急得通红，鬓边还有汗。双手握拳紧紧靠在门上，指甲都看得出嵌在了肉里。
“遵命！”那马蹄声便越走越远，我在门内侧都吸到那扬起尘土的味道。
过了一会儿，外头有人敲门，“你们出来，上路了。”
小艾姐拉开门，怔怔望着面前黝黑的汉子，突然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脖子，靠在他的肩上嚎啕大哭，见过她的温柔面、她的严厉面，这突然现出的第三面着实让我吃惊。
程昊霖在一旁背着个手看了会儿，叫了我一声“冷伊”示意我走到他边上，离他俩远了个几步，我这才发现，这黝黑的男子居然是常中校，那么这个女人就是那日在舞池里有过一面之缘的女人，当时她的小腹就是隆起的。
小艾姐抱着他哭了一阵，静默了一阵，而后放开他，“你保重，我们赶路。”
我当时从心底里希望我们都能回到南京，甚至我还希望自己能够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幸福的模样，然而，许多事情都是如此，天不遂人愿。
程昊霖吩咐道，“你们赶紧按照计划赶路，晚上在杨树村见，这一程上应该没什么障碍。”
常中校想帮我们把行李拎到村口，却被程昊霖喝止，小艾姐走在我跟前，头也不回，我跟在她后面却不住地回头，那个黝黑的汉子，手足无措地立在半掩的木板门前，低头搓着手，又抬头望我们两眼，而后程昊霖便招呼走向院子外头巷口的深处，消失不见。我回过头，看见一颗颗泪珠砸在地上灰黄的沙土上，一个个深褐的坑，还没等到下一滴就被干涸的土地吸干了。
村口，大伙的脸上是萎靡与惶恐，早上搜查的阵势震慑了所有人。
“干粮都带好，要赶一天的路，天黑前要到杨树村。”
想到夜里星星点点的灯光闪烁在半黑的山林之中，昨天傍晚那种回家的温馨与释然成了今天大家心里的美好憧憬，又化成了脚下加快的步伐。
我们每日赶一个村子，经过十几日的连续赶路，树枝都发了新芽，我却不知道何时能够回到南京。
终于，一天夜里，小艾姐同我说，我们马上就要绕过渭南了，不出意外，明天夜里，我们就可以到达一个小站，顺利地上火车。
“那，那，常中校跟我们一起走吗？”我轻声问，才一说出口却已后悔，他大概还有旁的事情要忙，是要留在这里的。小艾姐的泪珠滚落，直直落在碗里，我不住拿绢子帮她擦，却止不住。
“这儿没什么常中校，他是吴将军旁边的副官。”她低声落着泪纠正我。
“是我说错了。那，我现在让副官陪你吃这顿饭？”我从炕上站起，她起身拉我，我试着拉开她的手，轻而易举，我想，这个举动是不被准许的，却是她希望的。程昊霖能同我在土坡前说半天话，我倒不信，一个丈夫陪自己怀孕的妻子吃一顿晚饭又能犯多大的忌讳。
走出门，我才想起，我并不知道他的确切住处，但我知道他定是在我们边上的，否则不可能几次遇上搜查都能及时地用吴将军的威望压住他们。
右边的院子里亮堂些，我走到那矮墙旁，见着院子里两个男子坐在板凳上喝酒，一个人闷闷的低头喝酒，另一个仰头看天，样子漫不经心，是程昊霖没错了。
“吴将军。”我清清喉咙，走进土墙的豁口，两人都抬头看我，“我想，我想请这位副官上我们那屋子里去吃晚饭。”
隔着几步，我都看得见常中校眼里闪出光来，他回头望望程昊霖，程昊霖微眯眼，挥挥手。
我跟着就要走，“冷伊，回来。”程昊霖在后头招呼，“人家一家子，你去干嘛？”
我有点无奈，确实，自己去了徒增尴尬，却得难为自己同他一起，我有些不愿地在常中校的板凳上坐下，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泛出欣慰。可惜，这便是我倒数第二次看见他的背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