靓哥是有深圳户口的，对自己的位置有底，见淑媛在这里闹，脸上没有往日的优越感，诡谲地扑在桌上说，柳总，海湾战争终于暴发了，北约也跟着学了。叶茜本来心里烦，见他这幅样子，冰清水冷说，先坐下来，有话好好说。靓哥坐了下来，添油加醋说了淑媛在背后议论她的话，末尾说，你若是把她开除了，不正好让她言中，武大郎开店，高我者莫伸腰，强我者莫抬头，否则穿紧小鞋让你欲罢也不能！说完了声态并茂扭了扭腰肢，惟妙惟肖。叶茜大吃一惊，见他说得有鼻子有眼，不得不信，可没流露在脸上，口一开上了正题：还是现实些，谈谈你吧！
靓哥一脸窘迫，口一开摆他的难处，那样子比萨拉姆过日子还要艰难，说，你没有去体验一下拉信息户的生活，可不像拉……什么的，没有用。谁叫人家是买方市场，你苦兮兮地撑着缠着，好不容易才有一个客户撞上枪口，你还得把他哄乐才敢扣板机，才五百元。叶茜也在叫难，不体验她也想得出，就说，六个人是不是少了一点？广种薄收，还要人教你？靓哥双手一摊，说没有用，你还包他们住。有几次招聘的人个个像电演明星，全是用眼睛撩撩人，千言万语，复杂之至，信息户立马就酥了。虽然有成效，却不敢久留。
叶茜莫名其妙说，咋的？靓哥哭笑不得说，我们替她们租的房子，几乎成了鸡窝。叶茜半晌不做声，思忖良久才说，你那里最大的问题是人员流动大，要拴住他们，就要给底薪，人家刚来不一定有业务，你连吃饭的钱都不保人家的，人家不走马观花吗？靓哥急眼了，说每人按三百算，就是一二千，加上房租，这费用我吃不消。叶茜鼻子一皱，心里骂他绣花枕头，是哪个撑他的腰进城的？嘴上说了，就这么办。另外，近几年吃的都是窝边草，深圳的信息户都给吃的差不多，你的重点要到外省发，明天就要见到你的计划。手一挥，示意他离去。靓哥无可奈何站起身往外走，心里骂：这婊子从来说一不二没折打，就算是施美男计都没门。可还得说，每次按她的话去做，总还行得通，这大概是搞信息会来点子吧！
叶茜看快到吃午饭的时间，先关上门，打开了电脑屏幕和终端，因情绪不好，给A女士网页打出一行字：今儿个中午你打算到哪儿进餐？我请客！接着便列出晶都、名都、新都，吃潮州菜川鸳鸯火锅都中。那A女士实际是男士，这是她判断出来的。网上的有些人不愿意说出自己的性别，或故意报个假的性别。老玩的人稍细心很容易识别，男女的说话语气是不同的。男的很少会用“呀”“啦”“嘛”之类的字眼。她有次她说起游泳，结果没说几句话，对方送过来一句话，你再“呀”下去我都要起鸡皮疙瘩了！
很快，A女士回信说，还是留给明天吧，多一份神密感比四川鸳鸯火锅带劲！她无聊透顶，花钱还买不到神秘。她指挥光标离开主干道，无聊地在各个旁门左道信步游弋。家家户户“门窗”紧锁，均遭碰壁。也有的是开着的，出现在屏幕上的都是一行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单调字符，或一束五彩缤纷的鲜花正在绽放。无趣中打开自己的收信，有是有，都是打浑类的话，懒得回。倒数第二封信，竟是南飞的，嗔骂他心里还惦着我。看了就心抖，看了几遍才肯定，是他正式通牒不再有恋情关系的白皮书。
叶茜被这突然袭击不知所措。自从南飞去了东北，叶茜只显得孤零零，像站在五六级西风里，眼睛眨得难受。可这封昨晚发来的电子信，她就像在台风里，失去了重心，好久后给他发了电子信：是有艳遇了吗？南飞居然在那头回答：是的，她叫三宝，姓有半筷子长，小学未毕业，有夫之妇，不过她丈夫口头同意了离婚。
外面在滴滴下雨。叶茜头是空的，只觉得深圳的春雨，下得似乎特别冗长心烦。她仿佛来到嫩绿的小草旁，目力所及的草坪内外都是偶数，唯一她一位孤傲的苗条少女踯躅走过，举步间凝眸远眺，顾盼生姿，显然也是在等待王子的驾临。这里本来就是谈情说爱的地方，可不同于电脑里，那里允许两名同性讨论信息传送问题。倒稀奇了，她见到了他，他俩像许许多多情侣在篮袋城雨天里，她趿了拖鞋，撑着伞，他扳了她的肩膀，在微风细雨中走出草坪，穿梭于商品的档位间，苹果、香蕉、杨桃，与宿舍与办公室这个三角形，界定了她在篮袋城的所有生活。这一切就在眼前电子信里彻底全清，就像电脑“编辑”里的“清除”功能一样，小拇子在“DEL”键上轻轻一点，纵然能容缩下北京图书馆里所有的信息，也只能是瞬间成为白白的银屏，唯一留下的是像心一样跳动的光标，黑黑的，孙悟空竖立的金箍棒。
存在时并不觉得金贵，失去了才知道起眼。她不甘心，决不丢下“起眼”的东西，努力支撑着身体，在键盘上敲打：她漂亮吗？南飞显然还在电脑跟前没有走开，回答她说：你俩差不离，她素质气质差你老远，却可爱！叶茜说，气质差还可爱？是你雁氏情爱理论？南飞说，在情感上我还没有入门，但有她与你的对比感受。她一见钟情就能敢付出百分之百的爱，而你，同居了多日，你却……含了是块骨头，吐了是坨“肉”（但愿是自我多情！）。
叶茜晃了晃身子，仍然说，“肉”你的头，你连根狗不啃的骨头都不如！我此刻脱出囚枷，全身飘飘。唯一像吃了苍蝇的，就是被你玩了！南飞说，对不起！我会补偿你的。叶茜说，稀罕！把你当“肉”的她姓氏名谁？南飞说，姓氏写出来半根筷子长，她名叫三宝，文化程度，我没有问，估计小学没毕业！叶茜嘴里破口大骂：贱东西！立即又回答他：后天我和一位罗先生飞往你处，请你到大连机场接！
南飞说，何必呢？我仅仅是篮袋城拐弯抹角处才能找到的……骨头，值得兴师动众？叶茜说，臭美你？我要去做大米，请你联系粮库！还有在沈阳设立信息分站。至于你我之间，我若是兴师问罪，说明我心里还装有你！！！在最后她又没事找事地额外打出了一句废话：顺便问一句，你以后要打好领带吗？再见！南飞说，谢谢！
叶茜关了电脑就嚎哭一场，以主人公进取杀敌的游戏，她虽不曾从头到尾地亲手玩过，可她却清楚地知道，从认识他到刚才，他俩就是一场电脑游戏，主人公“无敌永生”和“拥有一切”，在这一瞬间破灭！高学历的女子必须找比她高的男子，哪怕是缺点情感；而高学历的男子，找个北京猿人都行，都没有人去议论。而女子则不行，就算深圳的文化是婴儿，是商业城，可中国三条腿只出了商品一条腿，而政治文化这二条仅仅在预热，已有的观念她还得要顾及，就像眼前有亿万富翁却是暴发户要娶她、她可以玩玩而决不会嫁他一样。她哭够了，回家吃了一大安定片，睡醒时分已是夜生活时节，嗽洗一番，与罗汉波联系上，在篮袋城夜总会“红高粱”包厢见面。
虽然是春天，白天也下了雨，城里的风却热得如火焰山吹来的，她走出办公室就这样想。叶茜进到包厢时，罗汉波坐在里面喝茶，见她脸上发黑身子踉跄，迎上前要扶她，被她摆了手，只好等她坐了下来，替她倒了专用的普洱茶水才慢慢坐好，试探地说，生病了吗？叶茜掏出化妆镜，一面看一面说，脸难看吗？瞅了自己又瞅他。他感到了她的冷艳，抿了一口茶，说，可能是太累，那大的网站媒体，压在你一个女孩子的身上，够你一扳的。叶茜把化妆盒放进包里，挺了挺腰，轻轻说，网站的事并不累，直正做老板……
汉波知她这个文化人外和内刚，要是谁惹恼了她，说不定后患无穷，忙截了话头说，你们做领导的，跟咱暴发户不一样，大事一定板，手背在腰后指挥呗！叶茜心里受用一些，向他横了一眼说，实话说吧，我是得了心病，叫那“通北”的小子给摔了！汉波心里一颤，眼睛虽说带横，可钻进耳里声音好软，像水又像花，撞得他水花荡，却心口不一说，怎么会呢？你俩都不是粗人，做的事啥像玩家家的……
叶茜不许他多说多话，说道：我想同你到东北去一趟，飞飞寄给你的大米样品，如不如你的意？价格合不合适？你的钱能不能凑齐？脸上泛着大有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的神情。罗汉波一脸紧张说，你说的三个问题不是问题的问题，只是你去……他那里，会不会叫他……看贱？叶茜淡淡说，别担心，情场跟赌场一样的理儿，认赌服输。当然，我要看看那小学没有毕业的的女人，半拉月的时辰，是如何调教平日见了姑娘都脸红的人，一下成了爱情专业的研究生？就是上了屎素，也不可能立竿见影？！
汉波是商人，有利可图是硬理儿。自结识了叶茜，他纵然有这种想法，也不会流露出来，怕她看淡了他。现在听她一番言语，他当然要陪她去，尤其是听她与那研究生分了手，突然蹦出一种说不出的冲动和希望，钱是王八蛋，用完了可以赚，可爱情这玩意跟钱不一样，可遇不可求靠缘分。从结婚到现在，身边的黄脸婆压根就没有给他爱情，最近几年有了新招，每当扑到黄脸婆身上，他就侧脸瞅床头柜，那上面总竖着一个彩色女明星，站在哪个方向都总是冲他笑。所以他还有很多渴望的事要做，不能不去做的事。罗汉波了解她的处境，也了解她的心情，所以什么话都没有说。
叶茜见他不言语，唤来服务小姐，似笑非笑对他说，今日来刺激点的，白酒！罗汉波笑了，说，我答应随你去还不行吗？何必真用酒浇愁呢？叶茜是勉强在笑，却又很愉快：我犯得跟哪个愁？你不敢喝酒？汉波不知哪来的勇气：我不会喝酒，怕喝酒乱性！叶茜笑得花枝乱颤：深圳的男人只怕没有钱，却没有听说怕乱性的！汉波收敛笑容，极认真说，真的，不怕你好笑，我活了这大年纪，我的绳子就系在黄脸婆一个人木桩上。
叶茜心陡地一慌，作态地说，你有没有搞错哇？只怕是你身体差嘞？汉波急忙站起来辩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有一男一女，女儿是超生的，还交了罚款的！叶茜低下眉眼，讷讷说，深圳……人难免偶尔……次把……汉波像说誓词：不看我土巴啦叽，但毕竟做了几天“米袋子”教师，跟村长是政府里的人一样，多少还是文化人，偶尔……次把，就会有偶尔二次三次！
叶茜猛喝了一杯普洱茶，静静心，话出口畅通无阻：罗先生，样品与钱你有准备，政策方面有没有触礁的，要不要问问北边？汉波明白她绕了这大一个圈子，终是想着南飞，心虽说一缩，还是掏出电话塞给她，要她打通了再给他。叶茜拨弄通了后，慌忙递给他，屏住气息听他们说什么。
电话是女人接的，声音很大，清楚却难，喂喂……汉波脸上很生动蹩着普通话：小姐你好，贵姓？……四个字的姓？……我怎的？我找雁经理……睡了！这早睡得着？……北边人是最低消费，洗了脚就睡觉！……雁科长，我是同叶小姐做大米生意的罗汉波，听叶小姐电话里讲，说是你那头联系好了，我这边啥都准备齐全，就欠东风，想打听一下供货方有没有违规操作……好好，政策到位就行！……飞机票买好再告诉你，谢谢！
叶茜吐出口长气，发电子信是强迫的，南飞可听可不听，现在他敢问飞机票的时间，就说明那边一定搞掂了，自己忐忑的心落了地，他还是很听她的话的。她这样想，电话里的内容都是多余的，就先发制人问：你什么都不用说，政策到位是啥意思？汉波放好电话，说，粮改政策就是三句话：敞开收购、顺价销售、资金封闭运行！
叶茜说了声这就好，催服务小姐快上菜，才感到刚才饱饱的是气撑的。汉波看她心情好了，不免一缩，你利用我来平抚心伤，咱就不能撒盐？明明中国百家姓里有四个字的，却含了自惭形秽的神情说，怪哩，哪里蹦出四个字的姓？成吉思汗？不对，这是后人对他连姓带名的尊称！其实叶茜连他都不如，只知那小学未毕业的女人，像男人叫的名字，姓是半根筷子长，心一动，拿来出电话本，给张峡发了柯机。
不一会张峡在那头复了柯，问是谁。叶茜说是你叶阿姨，深圳的。电话那头是一阵热情的寒暄，听她打听三宝的来历，稍沉吟一会就说了她要听的一切，末尾跟她建议：茜姨，你快来吧，我听老爸说，他和三姨仅仅是递秋波的阶段，你还有救……
叶茜轻言细语截断他的话：峡峡，你老爸的信息落伍了，他俩生米成了熟饭，这会儿的功夫准在一个被褥里暖着呢！我想问你一句话，你三姨跟我，哪一个合适你飞飞叔？张峡迟疑一下说，我……我也挺喜欢三姨的，你俩各有千秋，虽然三姨是高中毕业，只差几分就上了大学，也是多才多艺的，知晓琴棋书画，却不是皇宫里的闺门淑女；虽然有一身武功，却与那江湖绿林女子有别，加之她敢恨敢爱，就算是我，也说不准爱上她……哎呀我的妈……
叶茜听得酸水直泛，却仍想听，下意识问：咋的？那头讪讪说，对不起，我对象一旁吃酸醋，拧我的耳朵成了麻花！茜姨，实际上我想对你说，飞飞叔值不得你……俩轮番爱！叶茜倒没有放在心里，以为说南飞见异思迁。她不是小气鬼，男人在外有人爱，虽说是痛苦的事，只要知过而改，她也会原谅的，因为像汉波有钱南飞有文化而不滥搞女人的人，的确太少。于是叶茜说，峡峡你还小，既是你三姨那勇敢，我不怪他，也不说他的是非曲直！
哪知张峡说了二句令她吓一大跳的话，一句是：茜姨，我不小了，我对象还过几天满十八岁，我俩就正式同居！男人像匹野马，出去了就丢了，回来就拣了，这样想就想得开！另一句话老长，长得像诗，长得她无法面对无法回答：茜姨，我要你追究飞飞叔是非曲直不在情，而是他一来就搞阶级斗争，一来告状公司的钟总。说实的，南边人一来学北边的，累不累？我这次到南边，好羡慕你们南边的人，走路是在上厕所，是在寻钱，是在找事业！而咱北边的人，看起来如伟男，却不如南方秀女。咱北边人没钱，不会寻钱，走路才四平八稳。可北边人却有时间去争官位争职称争权力争得势不罢休争得难分难解。北边人走路是在唱大戏，找不出事业，却舒适，懒散，自由，用流行曲吼成“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我妈见我要毕业，说你到南边去，北边，梦太重土太重风太重雪太重重重难踏，迄今还似一曲古老的民谣。靠同学办事托乡党，人情网关系网交易网利害网网网交缠，谁能说清这有多大的好处？……
叶茜心不在焉，也不想听下去，大声说，峡峡，这么说你是要来南边？可里面早就没有声息了。她估计是还差几天满十八岁的酸醋杰作，思忖一会，拨通恩婕的电话，聊了半天才闹明白峡峡口里的“阶级斗争”，心里虽说放下心，北边的公司亏损，你钟总的业迹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这层窗纸谁不能去捅非得你傻头傻脑去捅呢？峡峡说得对，北边就是制造“马蜂窝”的工厂，他孤家寡人，纵然有恩婕这层关系，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我啥要为这个负心汉揪心，他是怎么对我的，边分手都在“打假”，在网上说“她”的三句话里，就有二句是假的，四个字的姓有半根筷子长，就是最次的一次性筷子，三分之一也不到呀？明明是差点快考上大学的高中学，啥要说成是初中都没有毕业，这分明不是在气我？……
汉波多多少少从电话里听得出原委，又见她发怔，咳嗽一声，说叶小姐，酒菜都凉了，静下心来吃吧！叶茜回过神，歉疚说，对不起！飞飞的新人有个老旧的姓：爱新觉罗……轻心细语像说了一个古董的故事。夜深人静的包厢，夜深人静的酒水，两个人却还末静，因为他们的心都不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