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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妈妈一定是念着您的名字死去的(3)

第二天晚上,卢瑞国来了。方子衿坐在缝纫机前缝衣服。马上就要过年了,就算自己不穿新衣,总得给女儿做一两件。她原打算把这事往后拖一拖,可那件衬衣被彭陵野撕破了,她如果不立即做一件,便没了衣服穿。卢瑞国坐在一旁,方梦白缠着他要他讲故事。他说,好,我给你讲邱少云的故事。梦白说不听不听,都讲了一百遍了。卢瑞国说,那好,我给你讲董存瑞炸碉堡。方梦白说不听不听,我都学过了。卢瑞国再提到刘胡兰,女儿还是不听,说是学过的课文上都有。卢瑞国想了想,说,那好,我给你讲造反派的故事。这次是方子衿不干了,她说,你别给孩子讲这些。

卢瑞国说,姐,你这就不对了。造反是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只要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学生,就要有造反精神。方梦白说,我是毛主席的好学生,我也要造反。方子衿说,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又对卢瑞国说,你们都说自己是毛主席的好学生,又都是造反派。可是,我怎么分得清?卢瑞国说,你是指灵工司那些人吧?他们是打着红旗反红旗,是一伙别有用心的家伙。你没见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方子衿不想谈这个话题,谈得多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成为罪证。突然之间,她想到了杜伟峰。据说,灵工司掌握了一大批干部,白天将他们拉出来游斗,晚上关进谁都找不到的地方,进行百般凌辱。方子衿一冲动,说你能不能帮一下杜伟峰?卢瑞国不解地看着她,没有说话。方子衿自觉说漏了嘴,连忙说,如果不行就算了,我只是随便说说。卢瑞国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不是不可以救他,但我总得有个理由吧。方子衿说,我欠他的情,天大的情。卢瑞国一边听着方子衿讲述,一边看着她,眼睛越瞪越大。他十分不相信地说,原来是他?这是大恩呀,彭陵野也太忘恩负义了吧。方子衿冷笑了一声,说,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整杜伟峰?当初,他知道我认识杜伟峰,欢天喜地,对我不知多好,要我去找杜伟峰说情,提他当副科长。我没有答应,他就瞒着我自己去找杜伟峰。我后来才听说,因为没有要到官,他才会恨杜伟峰。

卢瑞国再没有说话,方子衿也不再说了。几天后传来消息,有一伙人夜袭关押走资派的仓库,将灵工司关押的所有走资派放走了。从第二天起,灵工司的造反派全城大搜查,希望将这些走资派找到。县城里盛传这两个造反组织正在酝酿一场大规模的血战,而且极有可能就在春节期间。那段日子里,整个县城人心惶惶,许多人早早离开县城回了乡下。

对于方子衿来说,除了害怕即将到来的大乱,还有一重惧怕。彭陵野因为丢了杜伟峰等人,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来了。春节期间,他大概又要跑来折磨自己吧。如果能出去躲一躲,自然是好事。到了腊月二十九的中午,魏师傅将那辆解放牌开到了她的家门口。魏师傅说,方医生,韩场长让我顺路捎你过去。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农场再没有车来了。方子衿干脆不再想后果,躲过眼前再说。起程的时候,天还只是黑云压城,走了一半便已经是淫雨霏霏,临近场部,雨点越来越大,雨丝越织越密。这一路是土石的山路,雨一下,路就滑。汽车在路上行驶,尾部车轮常常向两边滑动。每当这时候,方子衿就暗捏一把冷汗。魏师傅倒像没事人一般,谈笑风生。

韩大昌住的房子和方子衿家一样,单独成间的,前后连成套,总共两套。韩大昌在前半间里开了一扇门,将两间连成一体,封了其中一扇正门,只留一个门进出。最里面的后间原是堆放杂物的,因为方子衿要来,李筱玉清了一下,架起一张床,让她们母女住在里面。

第二天是大年三十。从凌晨时起,鞭炮声便一阵紧似一阵,远山近水,此起彼伏,错落有致。看来,无论世道多么艰难,年还是要过的,对于新一年的期望,也总还存在着。一大早,方子衿穿好衣服,又将女儿从床上叫起来,出门时见韩大昌夫妇正在厨房里做年饭。方子衿说,老韩,你歇着去吧,我和嫂子做就行了。韩大昌说,没事,你和梦白玩去吧,该炸的炸了,该蒸的蒸了,都是现成的。只是这个粉蒸肉要现蒸。李筱玉说,蒸肉是老韩的一绝,整个农场没人和他比的。

尽管如此,方子衿还是留在厨房帮忙。韩大昌将肉蒸进蒸笼里,又去摆桌子。方子衿将做好的菜往桌子上端,韩大昌正在摆筷子。筷子竟然摆了八双,酒杯也摆了八只。她觉得有点怪,谁会来他家吃年饭?亲戚不是这时候走的,就算是给逝去的父母摆上酒杯和筷子,一般人家也只是摆一套至多两套。看看桌子摆的位置,也觉得奇怪。按说,正门进的那间房是堂屋,年饭应该在那里吃才对。可是,他将桌子摆在里面的房里了。原来的门封了,开了一扇窗,玻璃的一半涂着红油漆,另一半透明之处,却用一块蓝布蒙上了。

方子衿将菜摆好转身,刚刚将一只脚跨进客厅时,就感到客厅里的光线暗了一下。她向大门口望了一眼,雨幕下,有一个穿着长雨衣,一身雨水的人走进来。她将迈出去的腿又收回来,对韩大昌说,有客人来了。韩大昌放下手里的瓷酒壶,走到门口,将头探出去,并且向外招了招手,并没有说话,然后向后退一步,让开门,那个穿雨衣的人进来,雨衣上滚落的水将她站着的地方淋湿了。方子衿虽然没有看清她的面目,出于礼貌,还是搬了张凳子放在她的面前。她并没有坐下,而是先掀开雨衣的帽子。

方子衿这次看清楚了,压低嗓音叫了一声:“余老师!”

余珊瑶只是看了方子衿一眼,向她点了点头,算是招呼过了,然后将雨衣脱下来。韩大昌从她手里接过雨衣,顺手拿过旁边的一摞报纸,在旁边的一张木板床上铺开,将雨衣包了,压低声音对方子衿说,我出去一趟,你们把这个门关好。如果有人来,别让进这个门。方子衿答应一声,送他出门。他顺手从墙角拿过一把伞,对她说,我一会儿就回,你先陪她坐坐。然后将伞撑开,迈开大步,走进雨幕里。

方子衿转身,走到门口,想跨进去。可是,她刚刚抬起脚,又犹豫了。自己这样进去,和她说什么?人和人之间只要开口,便可能惹祸。方子衿开始后悔到这里来了,如果她和余珊瑶一起吃年饭这件事传出去,肯定是一大罪状。她将伸出的脚收回来,转身走进厨房。原想问问李筱玉,为什么叫余珊瑶来,难道不怕引火烧身?转而一想,人家这是报恩吧,他们可不像她这般小心地活着。她不说话,走到灶前,拿起一只草把子往灶里塞。李筱玉说,别,我刚送了一个进去,装不下了。方子衿异常尴尬,抽出来时,前端已经烧着了。她连忙放在地下,抬起一只脚猛踩。

李筱玉十分敏感,对她说,她来了?方子衿点了点头。她又说,你们怎么啦?方子衿摆了摆头。李筱玉似乎明白了,说你别担心,不会有人知道的,我们做得很小心。你没看到她是用雨衣蒙住面的?话到这里,方子衿也不好不说点什么。她说,你们老韩的身份不一样,难道他不怕?李筱玉说,我们怕什么?我们的命都是你和她给的,要不我们早死了。我们又没孩子,无牵无挂,怕什么?

这话让方子衿恍然大悟,一个人只有牵挂,才心有所忌,一旦无欲无求,那么,这个人就是无惧的。

约半个小时后,韩大昌回来了,他手里没了那个报纸包,只撑着一把伞。雨很大,而且下起了雨夹雪,韩大昌的裤脚都湿透了。李筱玉已经做好了年饭,见他回来,便问,来了吗?韩大昌说,来了,在后面。她说,裤子都湿了,我拿一条给你换。韩大昌摆了摆手说,不换了,农民嘛,穿一条湿裤子算他娘的啥?烫酒吧,对了,把鞭拿出来。李筱玉似乎才发现方梦白不在,说,对了,梦白呢?去哪儿玩了?

方梦白并没有跑远,而是沿着房子前面的雨檐走到最顶头的那家门口,和一群孩子捡鞭炮玩。方子衿在门口叫了一声,梦白立即跑回来。她前脚进门,紧跟着就有一个穿雨衣的男人跨进来。男人看了一眼方子衿,似乎要和她打招呼,见韩大昌向里面那扇门指了一下,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跨进门去。

韩大昌说:“进去坐吧,我来放鞭炮。”

方梦白立即说:“我也要放我也要放。”

韩大昌说:“好,我们爷儿俩一起放。”

方子衿跨进房里,那个男人已经脱下了雨衣,并且正握着余珊瑶的手。方子衿进去,他们竟然不分开,而是一直握着。方子衿叫了一声周校长,便像多年前那个女学生般站在一旁。鞭炮在这时响起来,噼噼啪啪,热烈而且火暴。李筱玉端着温好的酒进来,见他们都站着,说,坐呀,站着干什么?三个人口里都说坐,却没有动。方子衿不知周昕若和余珊瑶没有动是不是因为客气,她自己没动,却是分不清位子。坐席的主次,是以门和中堂为对轴线的,中堂之下是正位,对应的是天地君亲师,左男右女,唯此为大。而与之相对的是末座,背对着门。孩子去别人家做客,分不清位子,大人便会教他,哪个位子脚肚子朝外,你就坐哪个位子。以中堂位为准,左边的第一位是阁老位。所谓阁老,就是内阁首辅,当朝一品大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排下来,就是与阁老相对的右边第一位。如此一来,其他的位子也就顺次排了下来。现在的问题是,桌子摆在厢房而不是堂屋,规格又和中堂一致,只是门的方向变了,方子衿因此迷惑,找不到方向。

李筱玉似乎也不太懂,按照中堂的格局牵位,只是将阁老位反了一下。于是,周昕若和余珊瑶面南而坐,周昕若在右,余珊瑶在左。方子衿则背西而坐,在周昕若的下手。方子衿觉得这次序不对,可见老师坐下来,也不再说。韩大昌放完鞭炮,拉着方梦白的手一起进来,看见这座次,立即予以改变,硬是将周昕若和余珊瑶推到了正对着门背靠东面墙的位置。方子衿这才明白,如果不在中堂,便以门为准,如果门不规则,便以墙为准。

大家坐定,韩大昌拿起两只空碗,盛了两碗饭夹了些菜,往上面插了两双筷子,摆在身后的小桌上,又摆了两杯酒。方梦白不明白,问母亲。方子衿说,这是给祖人吃的。方梦白说,祖人在哪里?怎么看不见?方子衿说,祖人的灵魂在天上,到了过年过节,就会下来和亲人团圆。韩大昌举行了简单的仪式,回到桌前,端起酒杯,说,废话就不说了,来,酒杯端起来,我们吃一餐团年饭。周昕若和余珊瑶端起酒杯,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余珊瑶端着酒杯的手有些颤抖,眼眶里突然之间溢满了液体。她连忙将酒杯放下,伸出被劳动磨得僵硬粗糙的大手,在脸上抹了一把。

年饭吃得沉闷而且压抑。

吃到一半,有人在外面喊,韩场长,韩场长在家吗?坐在桌前的人顿时噤声,一个个变得紧张起来。韩大昌放下手中的筷子,站起来,走到门前,拉开门跨出去,并且将门带上关严。在外面,他和人说什么,里面的人听不清。过了好一刻,韩大昌跨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脸色显得异常沉重。坐下来时,他没有说话,其他人也不开口,大眼瞪小眼地你看我我看你。

李筱玉问:“谁的信?”

他说:“陈大哥的。”

李筱玉面色一凛,问:“信里说了些什么?”

韩大昌说:“少奇同志和光美同志被批斗了。”

大家全都沉默了,不说话,也不动筷子,房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周昕若看了身边的余珊瑶一眼,轻轻拉了拉她的手,两人面色严峻地站起来,也不说话,抬腿向外走去。李筱玉见了,说,你们这是去哪里?周昕若夫妇不理她,继续向外走。韩大昌木头一般坐在那里,不说不动。李筱玉看了方子衿一眼,看看丈夫,又看着周昕若他们离去的背影,再以求援的目光看着方子衿。方子衿也失去了主张,只是站起来,跟着周昕若和余珊瑶出门。他们不走前门,而是向后面的厨房走去,拉开门后,周昕若探头向外看了一眼,然后拉着余珊瑶,弓着身子,钻进雨幕中。

方梦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拉着母亲的手问,怎么啦?他们吵架了吗?

方子衿冲着女儿喊道:“小孩子,别多嘴。”

方梦白觉得委屈,嘴一瘪,眼泪便在眼眶里转动起来。

方子衿的气不打一处来,对着女儿喊:“你敢哭,你如果哭我就打断你的腿。”

李筱玉一把拉过方梦白,对方子衿说:“孩子知道什么?你冲她发什么火?”

第一声枪响划破县城的夜空,在浓黑的夜幕中撕开一道裂口。紧接着,枪声激烈地响起来,夹杂着手榴弹紧一声慢一声的爆炸。

小县城酣畅的梦乡被打破了。造反派用激烈的枪声撕裂了这个梦。孩子们被枪声惊醒,问大人,这是哪里炸鞭炮呀?大人早已经听出是枪声,心里着慌,却还怕吓着了孩子,说是啊,是鞭炮。一边说时,一边从床上起来,匆忙清理了一下家里,卷一个包袱,带着家人匆匆出门,向没有枪声的方向逃去。到了第二天白天,县城差不多已经空了,能逃的人都逃了。

方子衿醒来的时候,女儿还在睡着。枪声似乎离县医院不远。她心中一惊,连忙将女儿叫醒。睡意蒙眬的方梦白一时没明白过来,问母亲又过年了吗?方子衿没法对女儿说真话,只是说我们快走。方梦白不解,说为什么要走?我们去哪里?方子衿心里烦躁,对着女儿凶了几句。母女俩手拉着手出门,见医院里已经有人慌慌地跑动,没有一家开灯,全都是在黑暗里瞎忙,大人孩子喊叫着。

走出家门的时候,方梦白还觉得好玩,一个劲地问母亲,这是谁家结婚。方子衿一言不发,背着个小包袱,拉着女儿的手,快步地向前走。到了院门口,见那里围满了人,十分喧闹。方子衿拉着女儿挤过去,看到那些荷枪实弹的造反派,意识到不该让女儿看到这些,要将她拉开,已经晚了。哗啦啦的枪栓拉动之声,令所有人心惊肉跳,更是在方梦白这样一些幼小的心灵留下残酷的记忆。她一把抱住母亲,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方子衿抱起女儿,逃一般从人缝中挤出来。抬头看看天,天被乌云蒙着脸,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像是被人泼了漫天的浓墨一般。她看看远处,树木影影绰绰,简陋低矮的房屋像一道道横卧的脊梁。枪声此起彼伏,在近处热烈而又清脆地爆响,在远处优优雅雅地跳动。

女儿一个劲地抽泣。方子衿犹豫了再犹豫,知道根本没有可能离去,只好掉头向家里走去。走到那排房子的侧面,猛一眼看到门前点着一盏雪亮的灯,将整幢房子全都照亮了。她认真注意的时候,才发现那是一盏汽灯,挂在自己的家里。屋里传出喧闹声,似乎在争论着什么。

进门之前,她先将女儿的脸按在自己的怀里,用一只手遮住她的眼,然后才突然站到了门口。刺白的灯光照着屋子,让每一件物什白得不真实,特别是屋子里的那些人,刺白的灯光下,一张张脸都泛着兴奋之红。紫雾在屋子里弥漫,让所有的脸看上去更加朦胧。彭陵野坐在正中间,身上斜挎着一把手枪,手舞足蹈地讲着什么。那些男男女女见到她,全都热情地站起来,亲热地喊她嫂子。她面无表情,根本不看这些人,而是看着中堂的毛主席像说:给你们两个选择,要么,把枪给我收起来,别吓着我女儿。要么,从这里给我滚。那伙人愣住了,一齐看着彭陵野。彭陵野将烟头往地下一扔,踏上一只脚,脚后跟向里一摆,前掌转了一下,脚下发出吱的一声。他对他的战友们说,别理她,我们继续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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