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体性篇》:气质用来充实情志,情志确定语言文辞,发言精采,没有不是同性情有关的。因此,贾谊的才气英俊,所以文辞洁净而风格清新;司马相如行为狂放,所以文理虚夸而文辞夸饰;扬雄的性情沉静,所以他的辞赋含意隐晦而意味深沉;刘向的性情平易,所以文辞的志趣明白而事例广博;班固文雅深细,所以文章的体裁绵密而思想细致;张衡学识广博通达,所以考虑周到而文辞细致;王粲急躁而勇锐,所以锋芒突出而果敢有力;刘桢性情褊急,所以言辞雄壮而情思惊人;阮籍行为豁达,所以他的文辞音节高超而声调卓越;嵇康豪侠,所以兴趣高超而文采壮丽;潘岳轻浮而敏捷,所以锋芒毕露而音韵流动;陆机庄重,所以情事繁富而辞义含蓄。由此类推,外表的文辞与内在的性情气质,一定是相符合的。从这里难道不是正可以看出天赋的资质和才气的大概吗?
《文心雕龙·神思篇》:至于文思敏捷的人,心里熟悉创作的方法,感觉敏锐,并无疑虑,当机立断;文思迟缓的人,情思纷乱,徘徊歧路,要弄明白心里的怀疑,经过研究考虑才能决定。文思快所以能在匆忙中写成功,疑虑多所以要很久才能写完。慢和快、难和易虽然不同,都靠学识广博、技巧熟练。要是学识浅陋写得慢也是白费,才学荒疏写得快也是徒然,像这样能写出成功的作品,以前还没有听说过。
【原文】
隋文中子王通,河汾间大师,不以文章自名,其观文士之行以文之说,似尤出彦和之上。兹摘录《中说·事君篇》一则如左。
文中子《中说·事君篇》:子谓文士之行可见:谢灵运小人哉①,其文傲,君子则谨;沈休文小人哉②,其文冶,君子则典;鲍照、江淹③,古之狷者也④,其文急以怨;吴筠、孔⑤,古之狂者也,其文怪以怒;谢庄、王融⑥,古之纤人也⑦,其文碎;徐陵、庾信⑧,古之夸人也,其文诞。或问孝绰兄弟,子曰:“鄙人也,其文淫⑨。”或问湘东王兄弟,子曰:“贪人也,其文繁。”谢眺⑩,浅人也,其文捷;江总,诡人也,其文虚。皆古之不利人也。子谓颜延之、王俭、任,有君子之心焉,其文约以则。
【注释】
①谢灵运:南朝宋诗人,谢玄之孙。
②沈休文:沈约字。沈约,南朝齐、梁人,著有《晋书》、《宋书》等。
③鲍照:字明远,南朝宋文学家,世称鲍参军,长于乐府,对唐诗人李白、岑参诗歌有影响。江淹:字文通,南朝梁文学家,早年即以文章著名,晚年所作诗文不如前期,人谓“江郎才尽。”
④狷者:性情急躁的人。
⑤吴筠:疑应为吴均,南朝梁文学家,善作文。孔:疑为稚,南朝齐,文学家,博学成文,有《北山移文》等。
⑥谢庄:南朝宋文学家,文章著称当时。王融:南朝齐文学家,有文才,有文集行于世。
⑦纤人:气质软弱之人。
⑧徐陵:南朝陈文学家,八岁能作文,有文集存者三十卷。庾信:南朝梁文学家,与父庾肩吾及徐、徐陵父子出入宫庭,诗文绮丽,世称“徐、庾体”。
⑨淫:过分,无节制。
⑩谢:南朝齐文学家,文章清丽。
江总:南朝陈文学家,制作艳诗,荒嬉无度,时号狎客。
颜延之:南朝宋诗人,与谢灵运齐名,世称“颜谢”。
王俭:南朝齐文学家,依《七略》撰《七志》,对撰《元徽四部书目》、《古今丧服集记》等。任:南朝梁文学家,以散文著称。
【译文】
隋朝的文中子王通,是河汾间的文章大师,但他不以文章写得好而自诩,他通过文章来观察文人学士品行的观点,似乎要高出刘勰之上。现摘录他的著作《中说·事君篇》一节如下。
文中子《中说·事君篇》:文中子认为文人学士的品行是可以发现的:谢灵运是个小人啊,他的文章狂傲,而君子的文章则严谨;沈约也是个小人啊,他的文章妖冶,而君子的文章则典雅;鲍照、江淹,是古代性情急躁的人,他们的文章急躁而充满了怨恨;吴筠、孔,是古代的狂妄之人,他们的文章怪诞而充满了怒气;谢庄、王融,是古代的气质软弱之人,他们的文章琐碎唠叨;徐陵、庾信,是古代喜欢浮夸的人,他们的文章虚妄不实;有人问孝绰兄弟,文中子说:“他们是浅陋之人,其文章没有节制流于邪恶。”有人问到湘东王兄弟,文中子说:“他们是贪婪之人,其文章很繁琐。”谢是个学识浅薄之人,其文章简捷;江总是个诡诈之人,其文章空虚。以上都是一些对于别人没有好处的人。文中子认为颜延之、王俭、任有君子之心,其文章简明而规范。
【原文】
唐以后多以文章取士,以文观人,尤称径捷之法。兹并录见一二于左方。
《唐语林》:贞观二十年,王师旦为员外郎,冀州进士张昌龄、王公瑾并有文辞,声振京邑。师旦考其策为下等①,举朝不知所以,及奏等第,太宗怪问无昌龄等名。师旦对曰:“此辈诚有词华,然其体轻薄,文章浮艳,必不能成令器。臣擢之,恐后生仿效,有变陛下风俗。”上深然之。后昌龄为长安尉,坐赃解②,而公瑾亦无所成。
《续世说》:白居易以诗谒顾况,况曰:“米价方贵,居亦不易!”及见首篇“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乃曰:“道得个中语,居即易矣!”为之称誉,声名大振。
《唐才子传》:③崔颢,汴州人,开元十一年及进士第,天宝中为尚书司勋员外郎。少为诗意浮艳,多陷轻薄,晚节忽变常体,风骨凛然④,一窥塞垣⑤,状极戎旅,奇造往往并驱江、鲍。然行履稍劣,好博嗜酒,娶妻择美者,稍不惬,即弃之,凡易三四。初,李邕闻其才名,虚舍邀之,颢至,献诗,首章曰:“十五嫁王昌。”邕叱曰:“小儿无礼!”不与接而入。
【注释】
①策:策问。古代选拔人才,出题考试,使之对答,谓之策问。
②坐:犯罪。
③以下一段与《四库全书》本有异。《四库全书》本缺“汴州人,开元十一年及进士第”、“然行迹稍劣”、“不与接而入”三句。同时顺序也有颠倒,自“天宝中”至“并驱江、鲍”一段在“小儿无礼”后面。
④凛然:严肃的样子。
⑤塞垣:边塞的城墙。
【译文】
唐代以后,朝廷多以文章取士,通过文章来观察人,尤其被称为是直接便捷的方法。现选录一二条如下:
《唐语林》:贞观二十年,王师旦担任员外郎时,冀州进士张昌龄、王公瑾都写得一手好文章,名声誉满京城。但王师旦把他们的考卷定为下等,满朝文武都不解其意,等到向皇帝奏报录取情况时,唐太宗奇怪地问为什么没有张昌龄等人的名字。王师旦回答说:“这些人确实文采华丽,但其文体轻薄,文章轻浮华美,肯定成不了好的人才。我如果提拔他们,恐怕以后会有人仿效他们,从而改变陛下所倡导的风气。”太宗认为王师旦的话很有道理。后来张昌龄担任长安尉时,因贪赃被罢官,而王公瑾也没有什么成就。
《续世说》:白居易带着写的诗去拜见顾况,顾况说:“长安的米价正贵,居住可不容易!”等他看到白居易的第一首诗中“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就又说:“能写出这样的诗句,居住就容易了!”并大加称誉,从此白居易声名大振。
《唐才子传》:崔颢,汴州人,唐玄宗开元十一年中进士,天宝中期担任尚书司勋员外郎。他少年时写诗流于浮华艳丽,大多显得不够庄重,晚年忽然改变以往的文体风格,风骨凛然,雄浑豪放,好像见过边塞风光,又极像体验过军旅生活,其精采诗篇往往与江淹、鲍照并驾齐驱。但他的行为有点恶劣,喜欢赌博,嗜好饮酒,娶妻要选择漂亮的,稍不满意就休弃,一共换了三四个。当初,书法家、北海太守李邕听说了他的才气和名声,邀请他到家中做客,崔颢到后,先献上诗句,第一首中就有“十五嫁王昌”的句子,李邕立即斥责道:“小儿无礼!”不去迎接而转身回了屋。
【原文】
《唐才子传》:李季兰,名冶,以字行,峡中人,女道士也。美姿容,神情萧散,专心翰墨,善弹琴,尤工格律。当时才子颇夸纤丽,殊少荒艳之态。始年六岁时作《蔷薇诗》云:“经时不架却,心绪乱纵横。”其父见曰:“此女聪黠非常,恐为失行妇人。”后以交游文士,微泄风声,皆出乎轻薄之口。时往来剡中,与山人陆羽、上人皎然意甚相得①。皎然尝有诗云:“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其谑浪至此。
《青箱杂记》:卢樵貌陋,尝以文章谒韦宙,韦氏子弟多肆轻侮。宙语之曰:“卢虽人物不扬,然观其文章有首尾,异日必贵。”后竟如其言。
《余冬录》②:胡颐庵记熊伯几言:危素在胜国时,声名藉甚。或问虞文靖公曰:“太朴事业当何如?”公曰:“太朴入京之后,其辞多夸,事业何所敢知!”复曰:“必求其人,其余阙乎!”阙名未甚著,或问何以知之?曰:“集于文字见之。”阙后竟以忠显,君子观人,固如是夫!
【注释】
①陆羽:唐代人,性诙谐,闭门著书,不愿为官,以嗜茶著名,撰有《茶经》,时称为“茶神”。皎然:唐诗僧,谢灵运十世孙,曾与颜真卿等唱和。
②以下一段本书上篇第五章已引。
【译文】
《唐才传》:李季兰,名冶,字季兰,以其字而为世人所知,四川人,是位女道士。她长得容貌秀美,神情潇洒,专注于诗文创作,擅长弹琴,尤其擅长诗词格律。当时的才子们都称赞她的作品纤巧美丽,很少荒诞浮艳之态。她六岁时写的《蔷薇诗》中说:“经时不架却,心绪乱纵横。”她父亲看到后说:“我这个女儿聪明非同常人,但将来恐怕会成为失去德行之人。”李季兰后来与文士交往,开始有一些不好的传闻,都是出自轻薄之人。那时李季兰经常来往于剡中,与隐士陆羽、和尚皎然很能谈得来。皎然曾有首诗说道:“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由此可以看出李季兰的戏谑放浪。
《青箱杂记》:卢樵相貌丑陋,曾经带着自己写的文章去拜见韦宙,韦家的子弟看到他相貌丑陋,就很轻视并欺侮他。韦宙告诉他们说:“卢樵虽然其貌不扬,但看他的文章,首尾完整,将来必然显贵。”后来竟真的被韦宙说中了。
《余冬录》:胡颐庵记录熊伯几说的话:危素在前朝时,声名显赫。有人问虞集:“太朴的前程会怎么样?”虞集说:“太朴进京以后,说的多是大话,他的前程我怎么敢预测呢?”又说:“如果一定要找个人来比喻,那么可能像余阙吧!”当时余阙还没有什么名声,有人问他怎么知道余阙这个人的,他说:“我是从他的文章中发现的。”余阙后来由于忠义而显耀,君子观察人,就应该像虞集这样啊!
【原文】
颜之推《文章篇》云①:“自古文人,多陷轻薄。”又为之推论其故曰:“原其所积,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使人矜伐,故忽于操持,果于进取。”其论虽就文体为言,然都市儇子,未知吮毫②,亦解窃赀无操③;闾井豪劣④,不能伏案,亦识傲慢乡里。岂必文人,然后为恶乎?即如本节所引,李冶幼冲,未尝晓文章之体,而啄《著薇诗》脱口轻艳,其父即知其将失行;危素晚节,岂尝困于文章之体,而入京之文,传诵多夸,虞集即知其难以忠显。观人者当观其心性如何,使必咎文章之体为文人无行之故,则亦曲矣!
【注释】
①颜之推:北齐文学家,有《颜氏家训》传世。《文章篇》即为其中一篇。
②吮毫:以口吮笔,指写文章。
③赀:通“资”,资财,钱财。
④闾井:市井。
【译文】
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篇》说:“自古以来的文人,大多陷于轻薄之中。”又分析文人陷于轻薄的原因说:“推究他们的积思,文章的本体,揭示感发,启发引导性情,让人居功自夸,因而忽略了保持节操,而只重视获取名声。”这一论述虽然只是就文章体裁而言,但都市里的轻薄之子,即使不会写文章,也知道盗窃财物是有失操守的;市井中的顽劣之徒,即使从不伏案读书,也知道傲慢乡里。难道一定是成为文人后,才做恶事吗?就像本节引用的例子,李季兰年幼时,还不懂得什么文章体裁,却能张口咏出《蔷薇诗》这样轻浮艳丽的诗句,她父亲立即就料到她将来在品行上有缺陷;危素晚年,难道会为文章的体裁所困扰吗?但在京城被传诵的诗文,多是浮夸之辞,虞集因此知道他难以忠诚出名。观察人要注意观察他的内心性情如何,如果一定要把文人无行归罪于文章体裁的原因,那就有失公正了!
书画例
【原文】
杨子云:“言,心声也;书,心画也。”书之足观人心性也可知矣。《汉律》:吏民上书,字或不正,辄举劾之。唐时选举重书,书以楷法遒美为尚,故中国士民所常习者,莫书若也。六法为画学所宗①,虽起于南齐谢赫之时,然伏羲之《易》②,当以图观,见于《困学纪闻》,盖有以画先于书者矣。中国书画,实源同而理通,历时既久,成为人生艺术之一,其表现人之心性,不言而喻。兹撷录其切于观人者数则如左,读者可自参之,不更求旁证焉。
【注释】
①六法:中国古代评论人物画的六项标准,即南朝齐谢赫《古画品录》所举六法: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模写。(一作传模移写)。其后,论者益多,并逐渐应用到山水、花鸟等画科,成为绘画的总法则和代名词。
②伏羲:一作宓羲、伏戏,中国神话中人类的始祖。《易》:即《周易》。旧传伏羲画卦,周文王作辞,说法不一。
【译文】
杨雄说过:“语言,是心灵的声音;书法,是心灵的图画。”由此可知,通过书法可以观察一个人的内心性情。《汉律》规定:官吏和百姓向上级报送文书,如有字迹不端正的,都要受到检举和弹劾。唐代实行科举取士,很注重书法,并且以刚劲美观的楷书最受推崇,所以当时中原的读书人和百姓经常练习的,莫过于书法。绘画中的“六法”作为绘画的宗旨,虽然开始于南齐谢赫之时,但伏羲所作的易卦,应该当作图画看待,这种观点见于《困学纪闻》,这大概就是绘画的出现先于书法(文字)的说法。中国的书法和绘画,实际上源头相同而且道理相通,历史都很悠久,成为人类的艺术之一,它们所表现的人的内心和性情,不用说就能明白。这里选录其中有关通过书画观人的几则论述如下,读者可以自己参考,不需要再索取旁证了。
【原文】
孙过庭《书谱》:①写《乐毅》则多情多怫郁,书《画赞》则意涉环奇,《黄庭经》则怡怿虚无②,《太史箴》又纵横争折。暨乎《兰亭》兴集③,思逸神超,《私门》诫誓,情拘意惨,所谓涉乐方笑,言哀已叹,岂惟驻想流波,将贻缓之奏④,驰神睢涣⑤,方思藻绘之文⑥,虽其目击道存,尚或心迷议舛⑦,莫不强名为体,共习分区,岂知情动形言,取会风骚之意,阳舒阴惨,本乎天地之心。既失其情理,乖其实原,夫所致安有体哉!又:是知偏工易就,尽善难求,虽学宗一家,而变成多体,莫不随其性欲,便以为姿。质直者则径挺不遒,刚狠者又崛强无润,矜敛者弊乎拘束,脱易者失于规矩,温柔者失于缓,躁勇者过于剽迫,狐疑者滞于滞涩,迟重者终于蹇钝,轻琐者染于俗吏。
【注释】
①《书谱》:书学论著,唐孙过庭撰,二卷六篇,现存一卷,论述正、草二体的笔法章法及学习和创作经验。
②《黄庭径》:道教上清派主要经书法之一,包括《上清黄庭内景经》和《上清典庭外景经》,内容是以七言歌诀讲说教道养生修炼的原理,为历代道教徒及修身养性之士所重视,更是全真派重要功课之一,因有王羲之写本而著名于世。怿(yì):喜悦。
③《兰亭》:即《兰亭序》,又名《兰亭集序》,著名行书法帖,为东晋书法家王羲之所书。
④缓:和缓。
⑤睢:仰视的样子。
⑥藻绘:比喻文采。
⑦舛(chuǎn):相违背,错乱。
【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