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决定丢掉自己的心。为了活下去,忘记了过去的一切,为了从极度的悲伤和思念中解脱出来,硬生生地丢掉自己的心。
日落时分,落日的余辉照耀在李汉权厢房内半垂的帘子上,反射出粉红色的光芒,隐隐染红了窗户纸,渲染出了一种庄严而又宁静的氛围。李汉权独自一人安静地坐在房内,拿出了几样东西和一本账簿。
译官名门家出生的李汉权在年轻的时候靠卖盐起家,做买卖赚取了很多财富,家宅财力雄厚。不仅有牛、马、肥沃的稻田、仓库里满满当当的财产,甚至还有使唤的奴婢,在朝鲜几乎无人能敌上他的财力。
李汉权因为做译官而使得自身羽翼渐丰,上至王室贵族、臣僚,下至身份卑贱的下人,他在各个领域都善于处世,可是最近,他却正在经历一大难关。
前段时间,在从沈阳去燕京的路上,他没有拿着人参,而是携带着大量银两作为私人经费去做买卖。因此,部分儒生们指责他私自运送国家的重要资源——金银,并收购士大夫们使用的绸缎和奢侈品。那些儒生们的话并不是全无道理,但是要在当今这个世道下生存,他不得不这么做。士大夫们越来越喜欢华丽的绸缎和奢侈的物品,最近批发大量人参时常会让他损失巨大。若是人参的主要贩卖商——南方的商人都不来购买人参的话,他只能拜托当地的商人们负责人参的贩卖,自己则需要归国,因此,那些商人就会砍价,导致他损失重大。
并且,臣僚们也并不像从前那样爱买人参了。
领议政与为严嫔出钱的商人们勾结,而右议政则与金城大君背后的商人们勾结在一起,唯利是图的商人们似乎都分成了这样两个派别。他们利用权势,让官衙去问商人借钱,反过来又将赚取的利息占为己有。在朝鲜,要想顺顺当当地做成一件事,必须得和豪门权贵相互勾结。然而,最近他们的要求越来越高,这让一直以来委曲求全的李汉权心生不悦。
利用政经勾结的简便方式来做生意的风气已经在朝鲜非常盛行。不管是小商小贩,还是巨商,都对这种官僚重臣与巨商之间的不正常交易缄口不语。不知不觉中,对商人们而言如同性命一般的“商魂”已经不复存在。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对译官非常不利的现状。清国和日本之间的交易,之前一直都由译官来负责中介。而现在,两国开始直接交易,清国也直接从日本倭馆购买物品,因此,小商小贩从中获利最多。照这样下去,译官们辛辛苦苦打下的基石将会被连根拔起。
“父亲。”
“进来吧。”
李赋民推门走了进来,看到李汉权的书桌上放着陈旧的算木,票据簿,还有被手摸得十分破旧的升、合、斗、尺子、秤,中文的学习书《老乞大》和《朴通事》,这些东西几乎是李汉权人生的指南。
“这些都是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有点怀念年少的时候。”
“您找我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你要和丰原君大人一起去拜见世子邸下。”
“什么?您说的是那个弱不禁风的世子邸下吗?”
突然间要去见一直以来都与此事毫无关系的软弱的世子邸下,李赋民感到事情有点不同寻常。父亲从一介小小的译官成为了朝鲜的甲富,一直都拥有非常敏锐的直觉。而李赋民也很相信父亲的直觉。
“现在那个严嫔和领议政在背后支持着珍城君,而右议政则支持着金城大君,但其实他们都是同一党派的。若是他们因为某种原因而暗自勾结……去拥戴那个一向都不看好我们译官的金城大君的话,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并且,还有皇甫先暗中帮忙,他们也会得到儒林的支持……到时候,就再也没有我们译官的立足之地了。”
“去见了世子邸下之后,您打算怎么做?”
“其实,我们之中亲眼见过世子邸下的人便是丰原君了吧?”
“听说,世子邸下见丰原君的时候,正患病,躺在床上呢。”
“我只是想要知道世子邸下的意向罢了。或许……或许……世子邸下他……”
李汉权抚摸着算木陷入了沉思,李赋民似乎想到什么一般眼前一亮。
“我知道了,我会和丰原君商议的。”
“你打算那样做吗?”
“是的,这些事情就交给小儿来做,父亲您多保重身体。”
“你不用太担心。这种事情又不是一次两次了,有什么需要就告诉朴管家。”
“是!”
“那你下去休息吧。”
李赋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陷入了沉思。
朝鲜的王是个疑心很重的人,不可能轻易相信世子。严嫔一直在君主身旁挑拨离间,说世子一直对着王位虎视眈眈,年迈糊涂的君主必然会加以防范。但是,要将替世子诊脉的御医们拉入自己的阵营倒不算什么难事。难得是,该如何知道世子的真实意图呢?李赋民陷入了苦恼之中。
***
巨大的风浪吹过低垂蜿蜒的矮墙,也吹来了浓重的野草与泥土的气息。雅珍披着淡绿色的长披风。薄雾还未散去,金达莱花色的纱裙裙摆在雾中飘扬,她的脚步飞快。经过了毛廛桥后,她迅速朝着清溪村南北部的长桥和水标桥之间的中心地带走去,那里就是大夫和译官们聚居的中人村。
她朝着朝鲜的甲富首译堂上李汉权的宅邸走去。译官名门家出生的李汉权喜好雅人韵事,注重礼节,常常在财力上资助各大画院,还喜好收集古董、书画以及诗作,对他的称赞在京城广为流传。李汉权的宅邸是由顶级的木匠利用最上等的材料花费了五年时间建造起来的。雅珍站在这座雄伟气派的宅邸前面,停顿了片刻,调整了一下呼吸。
“砰砰!”
“来了!来了!”
“吱呀”一声,凶巴巴的长工打开了大门走了出来,上下打量着雅珍。
“什么事?”
雅珍理了理披头裙,沉着冷静地对着长工说道:
“我来见你们家大人,大人在里面吗?”
这时只见这男仆哼唧着鼻子,摆出了一副臭脸,非常轻蔑地对着雅珍说道:
“你是谁啊,要来见我们大人?”
雅珍受到男仆无礼地对待,脸色变得煞白,紧接着严肃地指责道:
“你这家伙,真是无礼!是我先问大人在不在里面的,你为何不回答。”
长工涨红了脸,气呼呼地嘟囔道:
“大人去燕京了,不在府上!”
听到长工的回答,雅珍暗自松了一口气,心中窃喜。她来这里之前就得知府上的主人并不在,她今天想要见的并不是李汉权。正在这时——
“这是怎么回事?”
一听到这明朗清雅的嗓音,雅珍就知道这必定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便慢慢转过了身子。他们似乎赶了很远的路,马儿都驮着一包包行李,下人们跟在他身后。身材魁梧的他跃身下马。雅珍睁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他身着蓝色长袍,看起来并不奢华,却散发出高贵的气质,最高级的马尾毛做成的黑笠之下,是一张被晒得黝黑的脸庞,他终年习武,因此身姿矫健,颇有一番玉骨仙风的风姿。雅珍一眼就看出了,他就是李汉权的独子李赋民。
在来这里之前,雅珍已经想好了自己今后要做的事情。如何做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才能报仇雪恨,她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要恢复自己原本的身份已是不可能的事情,既然找不回原来的身份,那么拥有能够与之相较的力量就行了。
现在这个世道,只有权势和财贵相互勾结才能发挥出自身的力量。雅珍正是想要利用财富给人的巨大力量来实现自己的目标。为此,她一定要和朝鲜的甲富李汉权有所关联才行。但是,李汉权这种大人物必然不会将一介小小的童妓放在眼里。所以,雅珍选择的人便是眼前站着的这位李赋民。
李赋民从小才思敏捷,和右议政的儿子皇甫俊晖一样,被人们称作汉阳的神童。因此,她面前站着的这个李赋民,可谓是朝鲜甲富李汉权的骄傲。或许,李赋民就是能够和皇甫俊晖相较量的不二人选。雅珍一脸好奇地盯着李赋民。她的脸庞早已不像还长着柔软的绒毛少女时期那样,但是眉眼和嘴唇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李赋民却没有认出来。他没有看她一眼,径直对着长工问道:
“我不是说了吗,发生什么事了?”
“哎哟,少爷回来啦?这个女人说是来找大人的。”
“来找父亲?”
李赋民的举动与他那强大的气场十分契合,他大气地点了点头。
“来找父亲做什么?”
“小女子事先已经知道大人并不在府上了,今天特意前来拜见的人正是少爷您。”
李赋民沉默地看着雅珍好一会儿,原本冷漠的表情变得有些敏锐。他的眼神闪耀着锐利的光芒,给人一种严厉凶狠的感觉。乍一眼看去,他是个温厚善良的男子。但是咄咄逼人的冰冷眼神却证明了,他的性情并不像表面那般柔和。
“带她去个安静点的后院。”
“是,少爷。”
李赋民回头对着突钊下令之后便朝着府内走去。五六名壮丁和一个头戴中人帽子的老人催促着下人,让他们赶着马走进府内。朴管家将下人和行李物品等送进府内,看到雅珍之后,停下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如同老鹰一般敏锐的眼神似乎能洞察雅珍的内心。雅珍对着朴管家慢慢地颔首行礼。本想说些什么话的朴管家见她低下了脑袋,便走进了府内。突钊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呆呆地看着两人,突然回过神来,瞟了雅珍一眼,走在她前面的时候嘟囔道:
“进去吧!”
雅珍小心翼翼地跨过了李汉权宅邸内无数个大门的门槛。真如传闻所说的那样,这里的数百间屋子华丽无比,花柳木房内弥漫着柔和的气息,赛黑桦大厅内萦绕着树木的香气。她抬眼环顾着周围,一根根屋脊庄严肃穆,墙壁上雕刻着没有上漆的花纹彩绘,石阶上雕刻着牡丹。一走进后院,她就看到一幢阁楼坐落在荷花池旁,宛如一幅花卷,池边长满了鸢尾花与玉簪花,一对鸳鸯在花丛间嬉戏。
“别磨磨蹭蹭的!”
雅珍陶醉在周围美丽的环境之中,不由地放慢了脚步。走在前面的突钊突然转过头催促道。雅珍走进了亭阁之中,环顾着周围,发现房内铺着柔滑金色的油纸板,用灯芯草编成的坐垫上刻着两个大字——“寿福”,坐垫边上摆放着带抽斗的木枕。卍字形状的双层窗户外糊着一层白色的窗户纸,一扇小小的玻璃门可以轻易看到外面的景色,房内华丽又精巧的装饰简直达到了艺术的至高境界。雅珍调整了一下呼吸,坐了下来。这时,外面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去禀告一声。”
“小姐,我家少爷进来了。”
雅珍生怕被李赋民抓到什么把柄,赶紧起身,看到他打开了房门。
“砰!”
李赋民开门走进房间时,因为个子太高,不小心碰到了门框,雅珍不禁噗嗤笑了出来。
“少爷!”
旁边的老人慌忙查看着李赋民的额头,李赋民抬起手阻止了他。
“你在这里候着吧。”
“是,少爷。”
老人弯腰颔首,关上了房门。李赋民揉了揉撞到门框的额头,冷漠地朝着雅珍低头行礼。雅珍也低下头,然后抬眼看了看他的脸色。他似乎因为刚才的事情而感到有些尴尬,脸上的表情很僵硬。
“请坐吧。”
李赋民很不自在地走到了放着木枕的位置,甩了甩蓝色的长袍下摆,然后坐下。雅珍朝着李赋民走了几步,步伐姿态十分悠闲,散发出两班人家的风度,长到及脚踝的发辫上面绑着的燕子发带动人地摇曳着。她穿着桃红色的三色上衣,金达莱花色的裙摆下面的洁白袜子若隐若现,伴着优美的步伐,她交叠着双手,对着李赋民行了一个大礼。李赋民饶有趣味地看着面前这个没有任何丫鬟同行就只身来到府上拜访的闺秀。这闺秀如同噙着早晨露水的红白牡丹一般,姿态淡雅,肌肤洁白胜雪,举止端庄,圆润的额头下面的浓眉透露出一股傲气与贵气。并且,从她身上传来的淡淡的松香似乎净化了整个房间内的空气。李赋民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个明朗干净的女子,开口说道:
“虽然在下不知道你是哪个府上的小姐,不过既然你明知道家父不在府内,却决意前来见我,那就请告诉我,来找我有何事?”
“小女子乃文香阁的雅珍。”
“文香阁?呵!”
李赋民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他还以为她是什么地位高贵的两班家的闺秀,没想到竟然是文香阁的童妓。文香阁是父亲李汉权在背后投入资金开设的妓坊,专门接待汉阳的风流家与权贵者,并供他们在此野合。
“现在在我面前坐着的人竟然是一个妓女。我和妓坊向来没什么交集,你为何来找我?”
雅珍抬起低垂着双眼,一脸平静地看着李赋民那副轻视的表情。她一抬起眼睛,原本沉静的眼眸中立刻闪耀出灵气,那张清秀的脸上也顿时散发出明亮的光彩。李赋民清楚地感受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光彩,那种力量似乎击中了他的心脏,让他恍然无措。
“我想要达到我的目的,需要一万两银子,您能为我筹这些钱吗?”
“什么?”
面前这个清秀得如同衔着露珠的水仙花一样的柔弱女子竟然说出了如此让人意外的话语,李赋民感到非常慌张。他性情耿直,一向不近女色,也不喜欢花天酒地。他原本对面前这个还未经历过盘头仪式的童妓嗤之以鼻,可是她的话却让他吓了一跳,一时间愣在一旁。雅珍温婉地笑着,直直地盯着他,眼神里满是笑意。这个女子来问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借钱,不旦没有一丝卑怯,反而还理直气壮,似乎是在讨回自己本该就拥有的东西。雅珍的这种姿态让心胸开阔、生性高傲的李赋民都不由地为之咂舌。
“这个女子一定不寻常。”他在内心如此揣测道。
他不再询问什么,而是对着站在门外待命的朴管家说道:
“朴管家在吗?”
“是,少爷!”
“去内房拿一万两银子来。”
站在门外的朴管家惊讶不已,深吸一口气再次问道:
“一万两吗?”
“是的,把那一万两拿来给这里的这位小姐,然后将她送回文香阁。”
“是,少爷。”
朴管家走去内房取钱,李赋民看着雅珍,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这样可以了吧”。
这人,真不愧是李汉权的儿子。
“李赋民,今后,我会利用你得到全世界。今天的这一万两既是我的身价,也会成为我生意的本钱。这一万两会成为根基,为我带来财富的力量。你如此爽快地答应我的请求,这一定是命中注定的。”
雅珍在内心喃喃自语道,然后恭顺地颔首,向李赋民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世上的人都说,少爷您是朝鲜的杜甫。今天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您要不要为我取一个妓名?”
李赋民露出一副微妙的表情,苦涩地笑着说道:
“是啊,把我称作杜甫,把俊晖称作李白。其中的意思就是,我的技艺水平永远都达不到皇甫俊晖的水平吧……你的妓名……”
雅珍正等待着李赋民说下去,却发现他在仔细地打量着自己,便不好意思地避开了视线。文香阁出了名的冷情女子——雅珍,此刻却对面前坐着的男子感到一丝害怕。
“少爷,轿子准备好了。”
朴管家禀告的声音传来,李赋民打开房门,送雅珍走出房间。
“你慢走。”
“多谢少爷。”
轿子载着雅珍和装着钱的柜子起身,李赋民站在阁楼的高处,看着轿子绕过围墙,渐渐消失在远处。
“少爷,夫人找您。”
朴管家悄无声息地走到李赋民的身边。李赋民回头看了看他,笑着说道:
“她到底打算拿这一万两去干什么呢?”
“少爷为何连这种事情都那么关心?”
听到朴管家的问题,李赋民奇怪地反问道:
“难道我就不能好奇吗?”
“如果是大监大人的话,绝对不会关心这种事情的。”
朴管家不满意地回答道。一直以来李赋民的行为举止都像经过了尺子的精准测量一般,没有丝毫的偏差,但是如今他却对一个妓女产生了兴趣,朴管家不免有些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