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饭香散尽,大火球悬在头顶当空,朝这十里大山抛下炽热的目光。阳春时分,晴朗的午后不算炎热,明亮的气息充斥在村里每个角落。农人们又要开始下午的劳作,商人们也要开始经营生计,整个村子经过一番春困,已然卯足了精神,散发出生活的力气。
出村的路上,不时有乡亲来往,到处都是熟悉的面孔,今天似乎特别热闹。轧着碎石子路的马车平稳地驶过,鞭子打出一个个漂亮的旋花,逗弄着嗡嗡哼叫的蜂蝶。
明语站在马车的横木上,不断朝村邻们挥着手。不消一顿饭工夫,苏先生家的一双儿女要外出游历,这个消息就像春日里的阳光一样洒遍了整个小村子。
“苏家小子,这次出去可是要做大官了呀?莫要忘了我们这些穷乡亲哦。”扛着锄头的李伯伯打趣道。
“我这样子的官李伯您见过啊?倒是您有城主气象,洗尽铅华,道法自然。”明语笑嘻嘻地回答。
胖胖的吴婶从酒坊里探出脑袋喊道:“听说城里顾愈香记的脂粉特别管用,给婶子带两盒呗。”
“何必呢,您的皮肤那么好,脂粉什么的徒增累赘,花露清酒从来不用酱瓜鸭脖下。婶子您不知道吗?”明语依旧笑嘻嘻。
吴婶听了这通马屁,眼角的皱纹展成鱼尾,嘴也咧成盛酒的瓢子:“不愧是先生家的儿子,有见识有学问,看问题就是通透。”
儿时伙伴黑子扯着脖子喊道:“将军此去必封侯,勿相忘!”
明语笑而不语,发髻飘带随风,书生意气里满是对远方的想象。
驾车的王仪脸庞隐在斗笠下,看不出表情,料想也是满面志得意满的笑容。他挥挥鞭子,把马车赶过小石桥,爬上田埂路,向村外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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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有个小广场,说是个广场太文气,其实就是个打谷场。当下月份稻谷尚未成熟,场上没有人晒谷却很有些热闹。一大群人围在黄泥地,吵吵闹闹的,好像在进行什么有趣的事情。
马车慢慢绕着打谷场,明语眯着眼躲避太阳的灼热,看清楚场上多是些村里小孩,比划着稚嫩的拳脚,哼哈不停。
明语突然想起早晨娘提到过的,把式许今儿好像要收徒弟了。
把式许本名叫许可,是村里功夫最好的。根据那些老人们提到的,许可不是本地土生土长,他从十里山外面来。许可练的是猴拳,好像还很有来头,叫什么灵猴百变,许可本人约莫也有着炼体七八层的功力。有一次村里闹熊灾,许可一个人在发狂的熊堆里进进出出,撂倒了全部黑瞎子自己却毫发无损。
许可一直在村里靠收徒弟生活,村里小孩有两种,一种进书塾蒙学,一种就做徒弟习武。选择习武的人还真不少,这些年他教出的娃娃要么进猎队要么出去跑江湖,反正都混得不错。这个师傅隔三差五收到些熊掌蛇胆或是红绸银锭,日子过得相当滋润。从他白白胖胖的身躯就可以看出来。
明语瞅着太师椅上安闲闭目的胖子,突然噗嗤笑了出来。这个胖子居然打猴拳,还灵猴百变,哈哈哈……
明语欢乐地腹诽着许可,打量着场上围作一圈的童稚和那些神情严肃故作威势的徒弟们,兴趣盎然。平时明语通常在屋里读书,即便外出也是帮娘做些家务,还真没见过把式许的道场。
明语没有注意到,人群里的许可突然睁开双目,目光投向马车方向,眼里有精光闪过。
马车继续绕行,慢慢的,离许可的太师椅贴近了。一片流云轻轻遮掩了太阳的注视,大地暗下来,空气骤然清凉。
“嗬!”突然场上爆发出一声沉闷的喝声,击打起空气,准确地轰入明语耳朵。
待明语回过神来,太师椅上的胖子已然不见。此刻许可在泥地上连踏几脚,炸起昏昏的黄烟,在众人瞪大的眼里映出皮球般抛过蓝天的身影。
明语瞪着朝自己砸过来的许可,耳边响起狂风的嘶吼,雷霆的咆哮,自己仿佛坠入了一个浩大而荒芜的平原,不由生出一种莫名的敬畏。
这便是武学么?明语在那本神奇的书上看到过,知道这是武功的气势,足以让普通人心生魔障,战栗颤抖。
许可为何如此出手?明语感受到了那股狠绝的威势,可以将巨石轰碎的威势。若是轰到这里,这马车必定破裂。虽然明语熟读君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但是拳头真的出现在面前,还是会惊恐而绝望。
不是因为自己,而是车厢里坐着惜语。
就在许可的拳头掠过马背的时候,一直静默的王仪抬起了头。
鞭梢挽起一道弧光,化成最锋利的刀刃割裂空气,圈向许可的手腕。
许可衣袍随风鼓荡,胖胖的身躯突然收缩,整个人在空中一下子瘦下来,好像瞬间把全身的肥肉浓缩成精肉。他翻滚侧身,躲过了王仪的鞭子。
许可此刻如一只灵巧的猿猴,手臂暴涨两尺,越过重重鞭影拍向王仪的斗笠。劲风呼啸,切割拉车马儿的鬃毛,马儿受惊,喷吐响鼻,扭动不安。
就在马儿要摆脱缰绳的时候,一只大手稳稳地按上了马背。王仪好像永远那么沉静,一手安抚马,一手横鞭握拳,顶上了许可的掌风。
空气肉眼可见地震动,像被石头砸落的水面,镜子哗啦啦碎裂开来,道道涟漪蔓延,场上的黄烟倒卷,风沙声与众人惊呼声此起彼伏。
许可拼了王仪如此一击,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轻飘飘地落地。他长笑一声,然后看着王仪隐藏在斗笠下的脸,仿佛想要看出他是哭还是笑。
遮住太阳的流云慢慢淌开,大地重新变得光明而热烈。
沉默了一会儿,王仪低沉的声音从斗笠下传出:“为何?”
许可眯起眼大笑道:“就想看看裂碑手是否还能裂碑。”
“看到了?”
“看到了。”
王仪又是一阵沉默,说道:“我带小辈出去游历。”
许可笑道:“请便。”说罢便坐回到太师椅上,继续闭目养神。
王仪终于抬起头,露出眼睛看向那个重新恢复富贵胖子模样的许可,嘴角藏在帽檐的阴影里,无语。半晌后,他轻声道:“走了。”
平复下来的马拉着车上尚未平复的明语,悠悠驶上了出村的大路,在众人复杂的目光里,隐没在油菜花满眼的黄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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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稳稳地碾压着泥块,春风带着油菜花特有的清香沾染上了滚动的车轮,菜花蝶白色的身影点缀着车厢的纹饰,行在春天里。
明语默默地坐在横木上,无暇顾及那些追逐自己发丝的蝴蝶,甚至都忘了去车厢看看妹妹。他回想着许可和王仪的那番交手,感觉心里多了些什么。明语不喜欢武功,然而看见刚刚的那种场面,心里不知为什么生出一股热血豪情。
也许,这便是所有雄性生物特有的共有的,对武的幻想,即使你怎么掩藏,它永远在那里,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
“我认识许可是在早些年,那个时候许可还在外面闯荡,我也刚刚有了自己的东西,我们是朋友。”
王仪突然开口说道。
“朋友?”
“是朋友,不是兄弟。”
朋友毕竟和兄弟不一样,就像被杀了,朋友会来坟头洒一杯酒,而兄弟会来坟头洒一杯血,仇人的。
“后来许可出了些事,而我,没有帮。再后来他走了,来到了你们这十里村,再没有出去过。”
当年事王仪显然不想再提,明语也不想再问,风和花香静静地,十里山的风景永远是那么静静地。于是马车也就这么静静地,走在去往远方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