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源对着石像般愣在原地的我调皮地眨了下眼:“想确认一下秀厦你是不是活生生的人而已。”
“什么意思?”
“你向着荷塘走来的时候,不真实得让我害怕,我好像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抓住要随风飘逝的你……”
他看着因惊慌而不知所措的我,像我一样,脸变得红彤彤的。
“我不会向你道歉。”他凝视着我的眼眸,语气似是在对我宣战,“我如此焦急,又这般凝视着你,你却毫不关心,从不靠近我。你究竟是真的天真无邪,还是欲擒故纵的恋爱高手?”
想问问他是什么意思,却最终还是选择了逃跑。时机还未成熟,我绝对不想了解向我走来的曦源的心。即使读懂了他的感情,我也无法给他答案,因为我的内心还未整理好。他有些过于着急了,真是个莽撞的人。我无法且不愿跟上他这样的脚步。
只是一味向我表达爱意的曦源对我来说是有些想逃避的负担。
“我不会放弃的,即使你讨厌我。”他在我的背后喊道。
我按住快要喷出火花的心脏,逃亡般的跑进了屏门。堵住耳朵,强迫自己不去听,待怦怦直跳的右心房安定下来,我长叹了一口气。
被陌生的嘴唇亲吻过的额头像被火烧过般滚烫,头痛也不放过我。我用手遮住曦源嘴唇接触过的位置。这亲吻并没有让我感到激动、欣喜与幸福,反而让我有些不爽。他就这样未经过我的许可便踩脏了我白纸般干净的世界,那时我甚至觉得我也许要和曦源结婚了。喜欢到这般程度,结婚倒也不成问题吧,像这般并未走进我内心深处,隐约有些生疏的人,在我们家还有些别扭的男人。他的吻不会让我心动,那么婚姻大概也不会带来伤痛。
爱情这东西,也只能是灰色调的,这样才能安心。
情不太深才能承担得起。
“绝对不卖!”
一看到手机上跳出来的是黄道圭的名字,我二话不说便顶了回去。那时我吃完早饭后,刚刚结束和负责拍摄祭祀的地方电视台导演的通话,这电话就不甘寂寞似的又丁零零叫起来。
“你什么时候背着我开始做生意了?不卖什么?”
声音里满是委屈。光是听这嘟哝声都能想象到他眉头紧锁的样子。
“你给我打电话还不是为了求我卖房子。”
“秀厦小姐,你可真是个奇怪的人。”他与平时一样用冰冷的嗓音说道,像是一脸凶相爬过的地龙。
“我让你卖你也不会卖,这种白费力气的事情我凭什么总做?”
“那你为什么给我打电话?我与黄道圭先生之间的交集好像除了这房子以外再无其他了吧?真是厚脸皮。”
“谁说我只对这房子感兴趣了?”
“那到底为什么无故给我打电话?别人见了还以为你对我有兴趣呢!”
“那不然呢?”
“谁会相信?挂了吧,我都要累死了。我可没有闲工夫跟你斗嘴,还要招待客人呢。”
“客人?谁来了?”
“那个长头发小伙子,你也认识的。”
他短暂敌沉默了一会儿。
“你是说那个长头发的花花公子在那里吧?”
又不是聋子,都说了一遍了怎么还问?
他又极其不爽地说道:“知道了,挂了吧。”
拜托你赶紧挂了吧,我还得刷铜碗呢。我走到院子里一看,祭祀时需要的捣过的米袋子正在运进来。我看着它们被堆在地上,又看了看正在倒烧酒的李鹤奶奶,重新回到了里院,却无奈电话又自顾自地叫了起来,一声比一声焦急,好似在催促我快接起它。
我一解开屏幕锁就大嚷大叫起来:“死黄道圭,我正忙着呢,你怎么又打电话来!”
“知道你忙,等我到了再见吧。”
“什么?”
“我现在到渤安了,大概两个小时后见吧。”
这人想干什么呀。他是说现在正在来我们家的路上吗?
“妈妈,我是秀厦。”
我清晰地感受到了电话那头首尔妈妈的慌张。我已经尽最大努力用了温柔的语气,看来还是太过严肃冷静。我反省了片刻。
“哦,秀厦,过得好吗?身体还不错吧?总是念叨说回去看看你,可这却一直忙得脱不开身。”
“我过得很好,不知爸爸妈妈这一夏天过得怎样?”
“我们当然没事,独自一人回去乡下的你才辛苦呢。”
“有什么呀,这里可是我老家呢。您也应该听说了吧,下周五就是佛天位祭祀了,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淡淡地说出了打电话的目的,告诉她电视台要来拍摄取材,远近亲戚会来多少,酒已经酿好了,需要蒸多少糕。按理来说这些不应该是由她来告诉我的吗?“我觉得明后天妈妈您应该过来一趟。您作何打算?是在首尔采购完再过来吗?要是那样的话我明天就去首尔找您。还是您愿意过来跟我一起去赶集?”
“祭、祭祀?哦对,佛天位先辈的祭祀,确实到时候了。好,我是应该回去,我应该回去……但是……”
她的声音颤抖着,连我听了都感到慌张。妈妈明显是有些不知所措了。
“秀厦啊,我对这祭祀也不了解,一定要回去吗?你父亲也什么都没告诉我。”
“爸爸什么都没说吗?”
“是啊,所以我才一直没插手。那个,我一定得去吗?得去备置祭祀用品吧?”
“当然了,您现在可是家里的女主人呢。这样吧,我先联系一下父亲。”
“好……好吧。”
只听声音也知道首尔妈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我果然要向爸爸申请召开家庭会议了吗?我放下电话,看着远方愣了好一会儿。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因被赶出家门而伤心的人,绝不止我和妈妈两人。俊荣的冷笑声至今还清晰地回荡在我的耳边。
“户籍整理?还是先说说家里人至今仍怎样看待我和妈妈吧。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我们大概到死都不会被这家人接受。我这庶子李俊英是根草,李秀厦才是块宝。”
我又叹了一口气。活不过百岁的人操哪门子千年以后的心?难道非得要人家哀叹流泪,心情好似掉下万丈深渊般沉重才行?我从文件柜中抽出妈妈的照片。
“妈妈,我真的不知道爸爸到底为何对首尔妈妈这般冷淡。”
父亲难道不应该先交代给首尔妈妈,让她来乡下帮忙准备祭祀吗?
作为这家里的长孙和一家之主的父亲,如果他先吩咐首尔妈妈下乡帮忙备置祭祀用品,不管家里的大人乐不乐意,就算反对也总归是要默认的。按理来说也应该宣布首尔妈妈和爸爸已经正式结婚的事情了。只有这样,俊荣和俊熙是根草、是庶子的标签才能被撕下,哪怕只是在表面上。
我们姐弟三人,从出生之日起就没有一个是自由身。这既不是我们的福也不是罪。我并不讨厌他们两个,只是有些妒忌罢了。若想战胜别人给的伤痛,必须要将自己的内心变强大,强大到无法再被他们伤害。同样的,我也不愿再嫉妒别人。
我决定等到晚上父亲下班回家吃晚饭的时候再打一次电话。我这样想着,进了里屋。
他什么时候来的?里屋的地板上,有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坐在我平时的位置上。我立刻不淡定了,大嚷大叫起来:“喂!白菜头!”
“你懂什么呀,这叫道明寺风。”黄道圭咬牙切齿地纠正我。
“什么?”
“这可是《流星花园》男主角的发型,是当下日本最新潮最有人气的。”
“所以是我得惊叹、称赞的意思吗?”
“……那倒不是。别笑话我就行了。”他又一次咬牙切齿地说道。
这长着一张扑克脸的男人什么时后学会用大脑来控制自己的忍耐心了?
噗哈哈哈哈。
他不说让我别嘲笑他还好,这一说我反倒笑得更厉害了,这可怎么办好?我嘻嘻笑着,在他身旁坐下。善良如我,再怎样懂礼貌,懂得照顾他人的感受,也有个承受的限度。活了这么久,这般稀奇且令人束手无策的事还是第一次碰到。谁能想到,胆子再小也要死守着黑色大背头的黄道圭,毫无征兆地顶着这样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出现在这里。
下面的头发剃得很短,简直快要露出头皮,上方的头发像是烫过的样子。还有一些头发被挑染成褐色,就好像蔫菜叶在头上耷拉着。我实在是忍不住,便嘻嘻地笑了。
他白了我一眼:“瞧瞧你,就那么高兴?”
“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
“嗯?”
“你要是提前告诉我说换了发型,我不也就能提前梳梳头发了。”
他站起身,叹了口气,又用手摸了摸后脑勺,可怜巴巴地看着我:“真的有那么奇怪吗?”
“倒也不是,可能一般人接受不了这么新潮的发型而已吧。这发型也就毫不在意他人眼光的黄道圭敢梳。不过,这头发又没什么罪,为什么要像豆子一样把人家炒了?”
“我睡了一觉起来一看,头发就成这样了。”越想越憋屈的样子。他在院子里看着咯咯叫的鸡,闷闷地嘟囔着。
“在美容院?”
“嗯。”
“你做头发之前怎么跟人家交代的?”
“反正我绝对没让他给我弄成这个破样子。我就说给我做一个显年轻的发型吧,然后蒸完桑拿有些困了,就趁着剪头发的时候打了个盹,结果就给我弄成了这副破样子。气死我了。”他愤怒地抓挠着头,使紧贴在头皮上的头发向着四面八方奓了起来。
“那臭小子!把人当成玩具了?”
“那也没办法,头发都已经剪了,你就凑合着吧。剪头三天傻,过几天就习惯了。”
“哦,是吗?”
我内心泛起一阵同情,便安慰了一脸绝望的他,随后却又笑了:“确实比大背头看起来年轻,理发师也没白挣你的钱。现在可不像四十岁的大叔了,看起来正好三十岁。”
“啊,是吗?那还算万幸。”他笑了笑,抻长脖子看向荷塘,“进来一看,这荷塘真是壮观,我站在那里看了好半天。华安堂的夏景可真棒。”
“很多人都这样说呢。特别是文衡堂,夏天的景色绝对是极品。”
“开满莲花的荷塘,那景色简直了,若独自欣赏定会感到可惜。”
“这文衡堂的莲花可是华安堂夏景中的一绝。爷爷曾在这里赋诗一首:‘松林中吹来阵阵轻风,与荷塘里的莲香凑成了双儿。这若不是世外桃源又是什么?怀抱玄鹤琴细赏流泻而下的月光,友人们接二连三地来到了我身边。赶夜路来的人闲游到大天亮,这若不是花严香又是什么?’”
“实在是妙!坐在这荷塘的阁楼上吟诗作对……这绝好的地方怎能这样闲置着?应该办个音乐会,再建座舞池。”
“我并不喜喧嚣,也不愿面对那么多陌生人。”
“这家呢,就得有人生活着,有人来来往往才叫家。只有有了人们进出的脚步声才能证明这房子也是活着的。秀厦小姐,古时的儒林书生不也是那样的吗?你想想看。皎洁的月光下开满了莲花,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品茶吟诗,享受着歌舞的欢娱。这景象,光是想想都醉人。只要这里向外人敞开大门,便能成为这一带的茶会。”
“这倒是不错的想法。将这文衡堂用来开音乐会、茶话会都可以,只要是免费的。看不出来,黄道圭先生还是有些品位的人呢。”
“秀厦小姐,我本来就长得很有品位。”
啊,是因为把黑色大背头换成了白菜头?我望望天,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不过你到底为什么突然到这里来了?我又不会把房子卖给你,也不想见到你,忙都忙死了,你这样冷不丁就过来让我怎么办?”
“这不是周末嘛。”他的嘴像喇叭一样突了出来。
谁不知道现在是周五下午似的,还用你说?凭什么无缘无故对我发脾气?
“那你什么时候回首尔?”
“秀厦小姐,你还真有点让人郁闷。我来到这里还不到半个小时,你这就想赶我走了?”他一脸委屈。
真是贼喊捉贼,这不速之客反倒因为主人的不欢迎抱怨起来了?
“我是说我们家下周将会进行一次大祭祀,所以最近很忙。我可没空在这儿招待你。”
“那我帮你干活不就行了?”
还帮忙呢,不给我添乱就谢天谢地了。我正要张嘴,曦源打着哈欠进来了,看样子是刚睡了午觉。他大概是把早晨的事忘了个精光,极不自然地戴了一副墨镜。
“秀厦,要不要一起去游……啊,来客人了?”他在门前停下了脚步,看着坐在我旁边的黄道圭,黄道圭也看向他。
我有些不知所措,来来回回地看着两人。在这三人交错的视线中和夏末的烈日下,时间好似凝固了。
说实话,这两个人给人的第一印象都不一般,或者说是印象十分深刻。所以他们两个是一见钟情了吗?为什么都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
“哦,快进来吧。我正和客人聊天呢。”我对曦源说。
曦源穿过院子,上了地板,一下就坐得离我很近。我像三明治中的火腿肠一样被两个男人夹在了中间。
“天很热吧?你要不要去溪水里游泳?”
“当然要,不过这位是……”
黄道圭十分老练地伸出手,说:“我叫黄道圭,你呢?”
“我叫姜曦源,是秀厦的朋友。”
“原来如此。”
“黄道圭先生为什么来到这里了?你和秀厦是什么关系?”
这问题好像应该由我来回答。
“啊,那个,黄道圭先生因为房子的问题,想和我建立买卖关系呢。”
“实话告诉你,那个掉进马桶仍大难不死的防水手机就是我送给秀厦小姐的。”
真是搞笑,这让我十分丢脸的秘密居然被黄道圭说了出来。
曦源俯瞰着整个村子,一脸不情愿地嘟囔道:“破产了的金融家,闲工夫还挺多?”
“反正比起备考生,时间还是富裕些的。”
“龟兔赛跑,先出发的乌龟可没赢过兔子。不过这世界还真是好多了,时节还没到就满地滚的都是大白菜了。”
难道是安城姨把准备腌泡菜的白菜都放在院子里了?我扭过头看向井边。
黄道圭看着院子里的柿树,毫不在乎地说道:“那也比飘来飘去的海藻地好多了吧?不过话说回来,秀厦小姐,我今天睡在哪里?”
“欸?”
“我说我打算今晚留宿在这里。”
“你要在这里住一晚,为什么?”
“秀厦小姐,你这是歧视我吗?你让他在这里睡,却要把我赶走?”凶巴巴的黄道圭突然严肃起来。
这不是在开玩笑了。我有些害怕了,立刻解释道:“不是这样的。曦源是来找我玩的,黄道圭先生不是为了求我卖房子才来的吗?”
“不是。我也是来玩的,趁着周末。”
“喂,你这厚脸皮,怎么这样财迷?”
右边的曦源叨叨着,一边在放在阁楼上的玉米须里翻来翻去,看起来像是生了虫:“这大白天的,就光知道玩。说干完活了也是撒谎的吧?反正这样也能挣到钱。还真是个饭桶。看看你自己的样子,令人生厌,都要发霉了。你这小子可真没良心,哼,去死吧。”曦源蹦到地板上,用手捏死了脏兮兮的毛毛虫。
这首尔小伙子,真是厉害。
“啊,秀厦小姐,那棵是柿子树吧?”
我顺着黄道圭的话,看向左侧井边的柿树。
“看看这涩柿子,长了不少呢。秀厦小姐,我呢,十分讨厌涩柿子。明明还没熟,却长得像熟了一样。”
“可是熟柿子的味道并不好。”
“你看看,看看。”黄道圭好似把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自言自语道,“这世界真是变好了许多啊。又不是属吸血鬼的,怎么这般没脸没皮的,整天就会伸手找父母要钱,这家父母可真是有够操心的。”
“要论不要脸,你我还真是彼此彼此。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厚脸皮。”
黄道圭一下子站了起来,曦源也一样。
仍坐在中间的我有些别扭,便也随着他们站了起来:“哎呀,你们怎么都站起来了?坐着聊天多好。”
“秀厦小姐,我到底在哪里睡觉?”黄道圭咬牙切齿地说道。
话是对我说的,眼睛却瞪着曦源。
“秀厦,一起去溪水里游泳吧。”曦源也盯着黄道圭对我说话。
奇怪,四周的空气好像都变得炽热了。我突然开始感到不安。如果不把这两人甩开,没准儿会发生什么事呢。
“呃,稍等,游泳的事一会儿再说。黄道圭先生,你去小厢房吧,荷塘的阁楼已经给曦源住了,你去中门那个厢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