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筋动骨一百天,三个多月后,奶奶回到了村里,但是因为左腿使不上多少力,生活自理有些困难,奶奶便又回到了学校,为方便奶奶生活,父亲为此舍弃了宽敞的楼房,仰复又搬到平房里来居住。于是我和哥哥都埋怨她,怨她害我们住不成楼房。她从不因此而愧疚,说,楼房有什么好,耸在半空里,跟坐牢似的,平房好,接着地气才养人。搬到平房居住后,我们家就很少断人了,学校的平房离大街只隔了一道围栏,离校门口也近,村里人每次赶集都爱到我们家歇脚,奶奶便欢喜得不得了,又是让椅子又是找茶叶。若是程家奶奶和赵家奶奶来了,奶奶便会在门前的平台上支起桌子打牌,秋老汉卖了荒货后,也会到学校里来凑脚,一切似乎跟在腰店子一样。但是奶奶还是不太喜欢在学校里住,无论日子跟腰店子多么相似,但奶奶还是觉得不如腰店子散淡。至少她不能随地吐痰和放屁了,这样不光我们会嫌她,邻居也会讨厌,她不能再随意地指使别人做事了,周围左右的人都是说话细声细气神情高昂的老师,不是嘻嘻哈哈嗓门日马宽的乡野村妇,你指使他们,他们会用面相拒绝你,你算哪棵葱?
奶奶后来在学校里还是交了一些朋友,一些退了休又爱打牌的老教师们和闲着无事的教师家属们成了我们家的常客。他们跟奶奶打牌聊天。晚年的奶奶听力减退厉害,耳朵里一天到晚像转风车般。乡镇上的知识分子在农民的基础上并没有多少脱胎换骨的东西,也好在人背后闲言碎语。奶奶虽然牙骨硬但口风不紧,说某某老师最喜欢跟女学生搞在一起,上课时把人家女学生叫他屋里帮他洗衣服;说某某男老师跟学校某某女老师关系不正当,俩人手牵手被她撞见了等等。他们高谈阔论,难免隔墙有耳,有时候当事人会偶然从门前经过,那些谈论是非的老师眼尖都会陡然噤声,但是奶奶眼睛不好,耳朵也不好使,时常是当事人站在她面前了,她才吓得一跳。
我在家时,好几次逢到奶奶说人闲话,眼见得人都快到跟前了,我跟她做眼色,向她摆手,用眼睛瞪她,可她全然不理会,依然大发言论,什么知识分子,尽是些假装斯文的狗东西,你爸爸那个时候当老师,吃了饭就是备课看书,用钢板刻卷子,现在的老师都坐麻将馆,逛舞厅,这样的老师能教出好学生来,我雷字倒过来写。
那时,我对奶奶的这种口无遮拦很反感,她不圆滑,她不能见风使舵,这样不仅不讨人喜欢,而且不能保护到自己。在学校里,经由她的嘴巴惹出了祸事好几桩,逢到是非,就会有人将她牵扯出来,什么都是她说的,她又替自己辩不清。父母亲在学校里的人际关系也由此受到影响。曾一度,我们对奶奶的态度很粗暴,真的到了嫌弃的地步了,我在心里也开始叫她老不死的。父亲起先总跟奶奶讲,单位上的人,心思很复杂,不比在腰店子,说话什么的要小心一点,不要在人背后谈论是非,万祸从口出,您耳朵眼睛又不好,人来了,给您做脸色你又看不到,旁边的人看戏不怕台高,巴不得您引火上身,他们倒是把自己推个干净,落得个两面讨好,您却一个人背口大黑锅,百张嘴也辩不清自己的身子。奶奶虽然答应了,可是还是是非不断,一天到晚,总有人要拉她去对质,总有人在我父母亲面前大吵大闹。
后来,父亲的职务一夜间就让人给撸了,我不知道这是否跟奶奶的那张嘴有一定关系,反正从那以后,父亲对奶奶的态度大变,很少给奶奶好言语,父亲对奶奶表现出了极大的不耐烦,无论奶奶问什么,父亲要么不答,要么答的话那声音就如打雷一般。此后,父亲每次回家,奶奶都只用眼睛来看他,再不敢跟父亲说半句话了。
打这以后,奶奶跟学校里交的那些朋友断绝了一切来往,我放假回家,好几次都看见,奶奶一个人在房中打纸牌,一个人将麻将码床上,自己跟自己打。她还读书,反正家里到处都是书,无论什么书,她都对窗户的亮光读起来:我的亲爱的,我又给你写信了,因为我孤独,因为我感到难过,我经常在心里和你交谈,但你根本不知道,既听不到也不能回答我……这是《外国名人书信经典》里马克思写给燕妮的信;还读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这是《毛泽东诗词赏析》里的《沁园春·雪》。看到她这样,我有时候又觉得她可怜,心情好时,我会陪她打几圈花牌,我的花牌是她教的,她教我花牌时极其耐心,她拿着牌跟我讲了大半天,怎样数个字,怎么样叫停胡,怎么样叫胡牌,我一头雾水,她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骂我是猪油和尚,而是又从头讲一遍,我跟她打牌,时常偷牌藏牌,多起牌,她浑然不觉,我要是打错了,想把牌收回,她便会抓住我的手,说,不许悔牌,打牌跟说话一样,出来了就没有回去的道理。但我耍赖,她只好随我,这样的牌打起来,我次次皆赢,她依然乐此不疲。
有时候她会跟我讲父母亲待她如何不好,说父亲现在跟她话也不讲一句,母亲也不像从前那般温顺,她说她好强了一辈子,不曾想落得个晚景凄凉。这些话我是极其不喜欢听的,我总是粗暴地打断她,我说,您替爸爸妈妈想过没有,在这样一个环境里,人心隔着肚皮,一言不慎,就会引来小鞋,他们这些年供完哥哥读大学又供我读大学,他们压力也大,这些年他们未添置一件衣服,家里经济那么紧张,爸爸都没短过你的零花钱,这够好的了。当然,哥哥回来了,奶奶的态度又跟待我不一样,她会眉开眼笑地给哥哥端茶倒水,会到餐馆里炒几个菜给哥哥吃,会把攒了很长时日的零食端出来塞到哥哥的怀里,那样子跟谄媚是一个德行,让人恶心。老了老了,还是这般重男轻女。
奶奶八十四岁那年,右小腹时常疼痛,去检查说是阑尾炎需要动手术,一听说要动手术,奶奶又害怕,医生也怕,医生怕这么大年岁的人恐一刀子下去死在手术台上。于是采用保守疗法,开的是中药。熬中药的事儿自然落在母亲身上,一日三餐。调养了数月,腹痛越来越重,医生检查后,说是已经化脓了,必须要手术,但是奶奶高低不同意,父亲也因为钱不宽余,没有坚持。
很快奶奶便倒床了,大小便失禁,她的房里终日散发着一股臭气,我和父亲很少到她房里去。大姑小姑回来了,也大多只到她床前看一眼,并不多待。侍奉她的只有母亲,母亲那时正值更年期,一天到晚心烦意乱,对谁都没个好脸色,奶奶便认为母亲是有意做给她看的,经常气得直“哼哼”。我偶然经过她的房间,她就会说,阎王大爹,你怎么还不将我接走,让我遭活磨。还说些久病床前无孝子之类的话。这样的话每每令我心里腾起一股无名之火,我便总不理她。那些日子,看着她被日益加重的病痛折磨,我生出些快意,她昔日的跋扈与混账、厉害与蛮横、对母亲的羞辱和对我的不公终于有了惩罚,我甚至希望她早点死去。她的哀叫和她房间里散发的陈腐的异味给人暗无天日的压抑感。我常常会有种想要亲手掐死她的冲动,但思绪平静后,我的内心又归于柔软,她毕竟是我的亲人,我与她之间被浓厚的血缘牵扯着,这种微妙的复杂的亲情使我生出愧疚,我便以端水到她床前来弥补。
听到我的脚步声,她说,我这段时间老做梦,梦见你爷爷了,梦见你次勋舅爷爷了,梦见你伯华舅爷爷了,梦见仲书舅爷爷了,刚刚又梦见你二爹了,莺妮子,我只怕没几天活头了。
我心底生出一片悲凉,我没有做声,顺手将挂在她房里的那面八卦镜翻了个面,将那个虎头八卦朝外,我从《奇门遁甲》上得知,虎头八卦的驱邪功能更强。
倒床几个月后,奶奶便水米不进了。母亲跟食堂请了假,日日守在奶奶跟前。在奶奶倒床后,奶奶待母亲的言语一天比一天软和。不再那么凌厉,锋芒。她会对从前在母亲面前做过的事表示忏悔。母亲每次听到这样的话,眼圈顿时就会发红。母亲说,您别这样说,不管怎么样,我这儿媳妇是您亲自选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跟您相处了二十多年,对您还是了解的,心不坏,就是嘴巴厉害了点。
奶奶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你做儿媳妇吗?母亲摇头。奶奶说,那天,你们宣传队到我们村演《红灯记》和《沙家浜》,你妹子慧兰把那盏号志灯挂在台边上,我上厕所没看见,一脚就将它给踢烂了。那个时候到处讲阶级斗争,一个地主成分的人踢烂无产阶级的号志灯想想这后果该多大,果真,宣传队就此事较起了真,说要追查到底,要知道我踢坏那盏灯,是有人看见的,逃不掉的,我当时身上冷汗流了一身又一身,没想到你上台跟那个头头说号志灯是你不小心弄坏的。宣传队的人这才没追究了。我那时就看中了你,你息事宁人,是个好女人,我就想你给我做媳妇,这些年,我待你从没有个好脸色,你要体谅我,我抚养永泽费了不少心,他是长房长子,他是我一生的靠养,我怕永泽娶了你忘了我,我心胸狭隘,所以见不得你们夫妻好,但是又怕你们不好,所以我处处针对你,辖制你,不许你当家,也不许你出风头,这些年,委屈你了,我的儿。说得母亲眼泪汪汪的。
奶奶是冬月初六去世的。彼时,我正跟一群男伴骑摩托车到了与湖南交界的澧县,我们点了个烤羊肉,刚坐下,餐馆门前就起了阵漩涡风,那风捎着我的裤脚,冷飕飕的。我心下一动,放下筷子,我跟同伴讲,回去吧。他们说,刚到,你这又唱哪出?我说,快点,一刻也不能耽误。
我们的摩托车在崎岖不平的路上一路狂飙,马力加到最大。一种不祥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预感浓重地在我内心深处弥漫开来,越近这种感觉越强烈。等我到屋时,我看见父亲点着三根香从奶奶房间走出来。奶奶的床前有一堆燃烧过尽的黄表纸,那是落地钱纸。蚊帐已经下下来了。奶奶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平躺在床上,双手平摊。她再也不喊疼了,再也不说胡话了。当一个强势犀利的人以这样的方式向人世示弱时,我有种万念俱灰、万箭穿心的沉痛,我希望这不是真的,我希望她醒过来,继续她的叫骂,即使她用这世上最恶毒的语言来骂我,我保证笑脸相迎,可是,她不会了,我叫她,她再也不会答应我了。我们从此阴阳两隔了。
我腿一软,在她的床前直挺挺地跪了下来,无人知道我那一刻的悲伤,我盼望过她早点死去,可当她真的死了,我的心却又犹如刀绞。我为我当初对她的冷漠感到痛心不已,我恨透了自己,我固执地认为她的死来自我内心深处的诅咒,是我谋杀了她。
天黑后,腰店子的人来了,村里的八大金刚用几床席子和破被子将奶奶的尸体包裹着抬到板车上运回了老家。同来的还有秋老汉。那天秋老汉跟在板车旁边像是喝醉了酒一般,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得摇摇晃晃。
我们都知道奶奶活着时就无数次念叨,她死后是不进火葬场的。她说过,我死后,只要不烧我,你们埋我跟埋狗子似的都可以。于是,我们埋奶奶就真的跟埋只狗差不多。没有任何响器,连哭声都禁了,怕动静太大,让人告密。听人说,邻村有个老太太埋了三年多了,后来查出来把棺材挖了都送去火葬了。
尸体在老家放了一天一夜,就装进棺材封殓。伴夜那天,酒席是在隔壁家办的,知客先生一说开席,宾客们都到邻居家吃饭去了,灵堂一下子空了。我想着奶奶孤寂,便留下来陪她,隔着白色的奠纱布,我看见秋老汉坐在奶奶的尸体旁。他给奶奶整理帽子,帮奶奶把手里的打狗粑扶正了,把奶奶脚前的油灯拨亮了,他还哆嗦着握了握奶奶的手。接着我便听到他的抽泣。秋老汉说,先生娘子,你冷过气了,你就这么舍得走啊,叫花子都难过奈何桥呢,多谢你还专门给我报梦,你说你要去祝先生那里去,叫我好好活着,你说你会保佑我儿子回来的,我一醒,我就知道是你要上路了。先生娘子,我的心里好难受,我还一直念着,说哪一天得空,去给你送碗煎豆腐和刁子鱼烩炸胡椒的,这是你最爱吃的,每次给你烧,我才舍得费心思用竹签在那豆腐上密密地扎洞,以后,这两样菜我怕是再也不会做了。
我轻轻退出灵堂,脸上一片泪水,我为寡居多年的奶奶身边有个挖空心思为她烧豆腐的男人而感到不可名状的喜悦。这从未说破情愫一直被人深深珍藏着,现在,又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来,没有对生活造成惊扰,死者已然听不到了,但是却给生者带来巨大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