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清清过去隔壁房间呆了一会儿，见郦冒勋精神还好，正靠坐着看一份财经早报。
颜雪点开了手机的音乐播放器，调好音量之后，走过去坐到沙发上削苹果。
看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应该已经把话说开了。
其实他们三个人甚少共处，大约是郦冒勋心中有所顾忌。
颜雪见多识广，做的又是时尚杂志，个人思想和作风亦十分大胆前卫，三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材和皮肤底子却半分也不输给二十几岁的女孩子。
换句话说，她们两个人之间并没有所谓的代沟。
不仅没有，这几年她们完全可以说是相处融洽。
若算起来，颜雪也算是她的朋友，只不过有了郦冒勋这层关系，反而不好单纯定义她们之间的私交了。
郦冒勋却不同，有前妻，还有一个十六七岁大的女儿。
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颜雪才三十出头。是她高三那年的暑假，高考过后不久，郦冒勋第一次带她和颜雪一起吃饭，正是凯悦顶层的环球餐厅。她并不迟钝，早前梅姨多少也旁敲侧击过她的意思，其实她对这件事完全没有意见。
后来郦清清渐渐和颜雪熟络起来，倒不全是因为郦冒勋。
她从高二开始迷上了摄影，后来索性连后期剪辑和修片全都摸透了。有一阵子，她特别爱拍一些黑白照片，只用一盏灯打光，拍家里的一切静物，拍得多了，手法也顺了，自然有些沾沾自喜，于是开始给一些并不着名的杂志投稿。
出乎意料地竟然每次都有入选刊登，多半是配图，有一次还上了彩页，慢慢开始有编辑关注她的照片和拍摄手法，回信给她约图。
那时候她还专门给自己取了一个艺名，叫简一。
大一大二的寒暑假，她出去旅游的时候一般都会随身带着相机，她拍的东西也从一些简单的生活静物变成了当地的建筑和古迹。
就在她学着拍摄建筑物和空间结构的时候，《LESS 视界》被颜雪他们杂志社买了下来，打算重新整合资源，做一个全新的旅游专栏。
当时他们其实有心想要培养她成为新刊的御用摄影师。
后来她为什么慢慢没有再玩，的确有版权纠纷的原因，也就是那时候，颜雪知道她就是简一 。
最主要还是因为她的眼睛，散光的症状越来越严重，除了看东西模糊，甚至常常不自觉地流眼泪。尤其从大二开始，学校里的课程也一天天繁重起来，她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配合杂志社各方面的要求和进度。
最后只好放弃了！
颜雪很是替她可惜了一阵子，说她要是打定了主意在摄影这条路上走下去，日后一定会有非凡的成就。
她反倒不以为然，当初她开始摸相机的时候，原本也只是想要打发时间。那时候郦菁菁已经远嫁，郦冒勋对她从来不像郦菁菁那样处处严要求，对她的功课也甚少过问。
她也不知道，这算是郦冒勋格外偏疼她呢，还是他痛定思痛之后的转变。但是世事往往就是这样捉弄人，从小到大，好像不管哪门功课，她学起来都毫不费力，连郦菁菁国初中时候最讨厌的几何物理，她也永远能轻轻松松考取年级第一。
郦清清前后只在病房里呆了一小会儿，没等查房的医生过来，她就急着走了。理由是忘了有个重要的设计作业要赶着交，模型和图纸都放在临院路的房子里，她必须亲自赶回去一趟。
郦冒勋和颜雪都没有表现出意外，反而更担心她的感冒，叮嘱她记得吃药，回去多加一件衣服。
她下楼取了车，混迹在城市九十点钟的车流里，一路恍恍惚惚地开回了临院路。
进了家门，她拉开冰箱找水，连灌了整整两瓶矿泉水，肚子果然被凉得一阵一阵的抽疼。
然后她脱了大衣，在沙发上使劲地立定跳，做仰卧起坐，俯卧撑，又去床上做倒立。
做完了这些，她又把梅姨上个礼拜刚过来给她换上的床单被套全都拆了，一股脑地浸泡在浴缸里，放了满满一大缸凉水，一点一点地徒手搓洗。
可是没有用，都没有用！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期待造访的老朋友，不管她怎么千呼万唤，仍然没有半点要来的迹象。
她沮丧得想哭！
好不容易捱到了中午，胡乱找了点饼干出来吃，稍微休息了一会，接着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一身轻便的运动装，她准备开始跑步。
也许是运动量不够，刺激不够！
于是她一边催眠自己，一边给自己打气，很快就跑到了学校，沿着奥场的跑道，来来回回跑了七八个整圈。
只到把自己累得筋疲力尽，连抬脚的力气都没有，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就近找了第一排的看台坐下去。
忘了坐了有多久！
舒岚打电话来的时候，她正拼命说服自己站起来再跑，隐约听见一阵嗡嗡的震动声，反应了半天才想起来是自己的手机。
其实她从病房出来的时候根本不记得带，是慕少祺追到电梯间来递给她的。
他还想开车送她，她坚持不让。好在下行的电梯几乎满员，刚好只够进去一个人。
电梯门关上的时候，一明一暗的光影变幻，慕少祺一脸受伤的神情瞬间被电梯门阻隔，但她却分明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第一次，她体会到原来拒绝一个人是会有负疚感的！
手机还在不屈不饶的震动，她摸了摸运动服口袋的拉链，掏出手机。
时间还不到下午一点钟，舒岚大概刚刚吃好了中饭。
郦清清深吸了一口气，刚滑向接听键，舒岚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清清，你在哪里？”
她抬头看天：“我在行政楼这边的奥场！”
舒岚连忙问：“奥场？你回学校了？吃中饭了吗？下午没课啊！”
又是一个晴天，天高云远，日光是一片稀薄的浅金色，虚笼笼的照拂着空气中的万千尘埃，无数悬浮的颗粒在风中漂移游走，好像看得见，又好像看不见。
奥场是T大最大的一个操场，一般有大型校际运动会或者其他重大仪式，譬如开学典礼，军训阅兵，校庆汇演都会安排在这里。四百米一圈的标准田径跑道，刚刚跑步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坐久了，只感到身上冷！
郦清清不由得吸了吸鼻子：“我知道！”
“清清，昨天慕少祺打电话给我，让我帮你请两天假，你怎么了，感冒了？严不严重？”
她“嗯”了一声，转移话题：“慕少祺说你让我给你回电话，是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这事儿……算了，我还是走过来当面跟你说！对了，那天电话里你跟陆昕裴谈得怎么样？该说的都说清楚了吗？”
她盯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发了一小会儿呆：“岚岚，昨天下午，我爸突然晕倒住院了！”
舒岚大惊：“啊？伯父住院了，那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她只说：“颜雪在医院里陪着呢！我出来透透气！”
舒岚缓了一缓，才问：“伯父怎么会突然晕倒！医生怎么说的？你一定很担心吧！”
郦清清把头搁在膝盖上，不知不觉缩起了肩膀：“要做个开颅手术，正在等一个权威的脑外科医生从国外赶回来。”
舒岚半天没说话。
“你妈知道了吗？你有没有通知你妈妈？”
昨天楚亚贺让她联系盛茗薇的时候，她没有一口答应，事后也没有马上去联系。
这个问题确实让她很犹豫！盛茗薇当然知道颜雪的存在，就像颜雪也知道盛茗薇一样。只是她始终不确定，颜雪究竟是不是真的清楚，盛茗薇在郦冒勋心目中的分量，他们之间的关系，会不会因为三个人的乍然相处而生出什么变故？
舒岚喊了她一声：“清清？”
“嗯，我在听呢！还没有，我一时也想不好该不该现在就通知我妈。”
舒岚见到她，一开口自然是问她大冷天的怎么只穿了一套运动服。
她说特地出来跑步，想着痛痛快快地出一身热汗，感冒能好得快一些。
舒岚一脸怀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伸手就要拉她起来：“清清，可不兴这么折腾自己的！尤其是这个时候，伯父在住院，你自己又病着！”
“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因为陆昕裴？你们俩到底怎么了？”
郦清清一想起陆昕裴就头疼，只管由她拽着，却没有立即起身的意思：“没怎么！”
“没怎么是怎么？到底是他钻牛角尖还是你？有什么话是两个人面对面说不清楚的？”
她仰头看了舒岚一会儿才肯站起来：“你刚刚说有什么事要当面跟我说？”
“你又想打岔！该不会是你们两个人一起钻牛角尖，各钻各的，一通电话打下来，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一句有用的话也没说上吧？”
见她不说话，舒岚忍不住叹了一大口气，欲言又止！
郦清清拉了拉她的手，努力让自己语气松快：“班长，到底什么事啊？”
舒岚长长地看了她一眼：“8888要给我们系捐一栋新的教学楼，据说预算无上限，点名要你做项目的总工程师，我协助。主任昨天把我叫到办公室了，学校的意思很明确，让我们务必为校方争荣誉，这次不仅要搞个正式的受捐仪式，校长还殷切希望我们能够学以致用，将新的教学楼设计建造成T大又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标志性建筑物。”
“什么集建筑系所有师生之力量，每一个人都可以亲自参与到这次的设计实践中去，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等到将来落成庆典，我们两个人作为整个工程乃至学校的大功臣，一定会随着这幢教学楼的诞生和造福后人，一起被载入史册云云。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我就不复述了，你花两分钟自行脑补！”
大约是见她脸色来回变了几变，却始终一言不发，舒岚不无担忧地问：“清清，你打算怎么回绝？”
郦清清定了定神：“直接回绝！”
隔了几秒钟，她又问：“主任还说什么了？”
舒岚本来还想问她有什么办法，听见她追问，只管“哎”了一声，“还能有什么，晓以大义，外加暗示利诱呗！主任大概也清楚你家的情况，怕你可能不爱出这个风头，所以特别叮嘱我做你的思想工作，说什么我们一定要有集体荣誉感，要顾全大局，然后就是拿优秀毕业生和公费保研说事了。不过清清，这些你也不在意，何况如果你真要读研，也多的是选择，依我和秦长军的打算，本来也不考虑再花时间和精力在学历上。”
郦清清很快问：“那你怎么一直不找单位实习？”
“找到单位实习，就得立刻放弃现在的两份家教！一来秦长军的工作还没有完全稳定，目前这个阶段，要是一下子没有了这两份收入，想想也觉得不踏实。二来，其实我一直在留意，几个对我有意向的单位，我自己又很有些举棋不定。之前不是还有几门课没有结业，索性一心一意对付完，本来想着最迟元旦以后，我是肯定要选定一家单位开始实习的！”
舒岚连忙又说：“扯远了！”
“清清，你说那个8888是什么意思？那么贵的车，随便修修也得是个天文数字吧！他好像半点儿也没有打算追究的意思，这又是捐教学楼，又是点名让你负责所有的设计方案。你说，他会不会是真的看上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