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响起的时候,我狠狠地颤抖了一下。随及放下手中的红笔,从一沓写满了学生的怨气的卷子中抬起头来,拎起话筒:“谁?”
“啧,判官,你这就不专业了啊。你应该说:‘您好,请问找谁?‘”
电话另一头是个温文尔雅的声音,语气却轻佻的很。我也不客气,冷着声音道:“是荀先生啊。”
果然是荀彻那衣冠禽兽,他道:“啊呀,判官先生,想不到你离开了那个危机四伏的环境,敏锐依旧啊。”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我不禁埋怨自己没有关门,待那路过的学生不见了身影,我才又开口道:“你想干什么就快说吧,我还要批卷子。”
“啧啧啧,好吧,黎老师……只是关心一下你而已,想问问,最近你身体如何呀?”
“呵,很好,不劳您惦记了。”
“别太逞强了,黎老师。你以为你不接受治疗真的能活到明年吗?你以为你真的能瞒住你家那位小朋友?你……“
“荀老板,我知道你无非是想引起某个人的注意,但是,我不想再把一个无辜的人牵扯进来。我宁愿死。说实话,我最近身体越来越差,但我还挺得住,真的不劳您费心了。等事情一结束,我就会离开这里。”
荀彻半天没了动静,冷哼一声,挂断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我摇了摇头,刚放下话筒,又听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今天是怎么了。
我一边起身锁上办公室的门,一边按了接听键:“谁?”
半天没有动静。
我皱了皱眉头,刚欲再开口询问,却听见一声叹息从电话另一边传来。我一惊,差点站不住:“张鸿辕?”
“语辞,是我。”
“什么事。”我痛恨自己此时冷漠的语气,更加痛恨除了冷漠什么都不会的自己。张鸿辕自嘲的笑了一声,“你还好吗。”
我不回答。因为我不愿欺骗他。
“那天回去后,我睡了一天一夜。然后一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
“嗯。”我淡淡地应了一声,站到窗口,望着那株落光了叶子的丁香树。电话的另一边,张鸿辕哑着嗓子,缓慢地念着:“是卢湾,她做主,直接把我送去做手术。”
“听上去你恢复的不错。”只是情绪有些激动啊。
“是啊。这几天,我一直躺着,老是做梦……梦到好多小时候的事。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他的语气有些奇怪,而我,依旧冷漠地说着谎言:“不记得了。”
出乎我意料的,他轻笑一声,道:“我也记不太清了呢。只记得,选人时,大哥对我的羞辱。一字一句,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想要立刻挂掉电话,远远地逃离,可全身却像中了夺魂咒似的,僵在那里,似乎想要让自己听个明白,彻底断了那些藕断丝连。
他说,“语辞,我真的错了。我以为自己很爱你,可我现在才发现,那根本不是爱。初见的时候,我一心想要挑选一个全心全意忠于我的工具。可我还是太天真,没想到根本最后没得挑,只剩下你。我努力说服自己,没关系的,也这样更好控制你呢,我才对你说,‘我觉得你比我大哥的那个好看多了……‘”
他顿了顿,似乎陷入了回忆,而我,却大脑一片空白,僵了似的,指尖有些凉,渐渐的,凉意攀升至手背、手腕、手臂……
“直到后来,语辞,你几次为我出生入死,我才渐渐有了把你当做亲人的想法……可是,我那又是什么亲人呢?我让你替我试药,替我赴鸿门宴,让你扮成少爷去别人的床。上杀人……我还把你一个人留下断后……后来我看了战场的痕迹,根本不敢想象当时是有多惨烈……我分不清哪些血是你的,哪些血是别人的……可是,我也只是在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在思考会不会有漏网之鱼,直到一切已成定局,经琴师的提醒,我才想起,你还在手术室里,还在鬼门关前挣扎着,命悬一线……
“看到你身上那个老变。态留下的痕迹,我比看到你的弹痕还愤怒:你是我的东西!别人怎么可以染指!我以为那就是喜欢,现在看来,也不过就是占有、自私……如果不是我早就答应了你满足你的一切要求,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你离开。可我仍旧不想放手……我亲自操办了一切,每一个细节,亲力亲为,只是为了你能时刻记着我,我也能第一时间掌握你的行踪……“
我合上眼帘,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低声答:“我知道。笔记本电脑,座机,手机,都有监听设备;车上的卫星定位……还有什么是我没发现的?”
“有。”这个字,张鸿辕说的格外痛苦,“你左胸上那道疤。
我的确是吃了一惊。左胸口那道疤,是最后一战时留下的,自然是替他挡的子弹。我以为他是为了让我记住他,才没有将那道疤痕除去,可是……
张鸿辕哑着嗓子,竭尽全力克制着颤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断断续续的话,却让我犹如五雷轰顶:“最后一战结束后,在为你治疗的时候,我,在你心脏附近,埋了一颗微型炸弹……“
刹那间,天旋地转。我还来不及痛,便重重地跌倒在地。手机摔的七零八落,冰冷的地面像一块强力磁铁,牢牢吸住我的身体,半分也移动不得。胸腔里似乎有什么破碎了,一股腥甜味自喉咙上涌,左肩的贯穿伤前所未有的痛。
他说了什么?“我”?为什么是“我”?不是“张家”,不是“他们”,不是“医生”……
是他!是他亲自同意并下了命令,在我深度昏迷命悬一线的时候,埋下了一颗炸弹!
或者说,那本身就是他的意愿!不是什么张家的传统!更不是什么来自家族监督者的压力!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为什么!
难道这么多年来我为他做的还不够?!
二十一年,我命也不要,杀人,做任务,砍人,被人砍……
我不是为了张家,是为了他张鸿辕啊!
二十一年,他就是我生命的全部。
我活着,他便不可以受伤!
我活着,他便不可以受辱!
我活着,他便不可以失败!
只要他还没能如愿以偿,我就必须活着!
可是现在,他承诺我的信任呢?
他口口声声说的喜欢我呢?
只因为我要离开,就在我的心脏附近,中下了一颗炸弹?
也不管,我的身体会出现什么排异反应,是么?
真的不知道,我会因为它,因为他,得了血癌,是么?
没有一个杀手,能活着离开张家……是这样么?
完全违反了季节的丁香花香悄然出现,一如那不知何时站在了我面前的绝美女子。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继而又叹了一声。
我花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女子幽幽地说:“怕你死了。”
我嗤笑一声。上课的预铃响起。这节课理应是我在本班的物理课,可是我这个样子还能去上课吗?班上纪律会怎样?教导处主任会不会给我打电话?班长会不会来办公室找我?
算了,想那么多干什么,真他妈累。如今我也是个重度病号,让我也稍稍享受一下病人的权利吧,啊。
现在想来,我这一生也真是精彩啊:
失过忆,杀过人;十五岁的时候便已经练就了以一敌十的本领;十七岁已经可以独自一人与二十几个专业杀手周旋三天三夜;二十五岁时,连成了如今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朱批密码”……
哦,还有,成功盗取了宗家的最高机密,居然还是******靠色。诱。期间勾搭了自己的主子,上了人家又自我催眠再次失忆,如今恢复记忆,居然还是因为被自己的一个逃课学生下了药……
喏。心脏跟前儿还有颗微型炸弹,还是血癌患者……
啊,为什么,为什么,数来数去,每件事都有他的影子啊。
我真的是为他而生、为他而活的吗?
因为他偶尔的一句赞扬,就真的可以忘记任务归来的伤痛?
因为他那一夜的献身和开玩笑似的“我喜欢你”,就真的可以忘记在张家这么多年莫名其妙受到的毫无人性的对待?
对啊。莫名其妙。
真是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地来到张家训练营,莫名其妙地挨饿、被打,莫名其妙地做了奴才做了走狗,莫名其妙的……莫名其妙的从未怀疑过,就好像这一切全部都是理所当然的一样!
“判官……我们本不该这样的。”
我终于明白了当年拜月那句话的含义,或者说,我一直都明白,只是不愿意去思考,沉溺在名为“张鸿辕”的漩涡里,把一切血腥、杀戮、死亡、痛苦,都当做理所当然的回报。
哈,“张家第一杀手”,我到现在才算真正觉得自己不过就是张鸿辕的一条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