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薛怀中跟随那人满县城乱转，碰到新奇稀罕的物件，只要薛怀中稍露喜欢之意，那人连价钱都不问就给买了下来，没转多远，薛怀中手里就满满的了。在街上，有几起趾高气扬、耀武扬威的公人，老远看见那人，便立马换了一副卑躬屈膝、阿谀逢迎的嘴脸，似乎要跑过来，那人用眼色严厉地制止住了。公人们弓腰控背，低眉顺眼，从街边匆匆而去。薛怀中疑惑了，瞪着眼问道：“你不怕他们吗？”那人反问道：“怕他们干什么？他们可怕吗？”薛怀中望着公人们远去的背影，心有余悸地说：“要不是你拉着我，老远看到他们的人影，我就溜了。不知道你怕不怕，反正我是怕，俺爹俺娘也怕，俺那庄上的人都怕。”“怕他们什么呢？”薛怀中吸溜着嘴说：“他们是当官的呀！是衙门里的人，谁不怕呢？”那人轻描淡写地说：“他们只是做公的，不是当官的。脱了身上的那层皮，他们和你没什么差别。”薛怀中摇摇头，没说话。那人忽然问道：“哎，小哥，你想不想到衙门里当差？”薛怀中两眼瞪得跟纸马一样，大叫道：“我？进衙门？能不想吗？可想也是白想啊，俺祖坟里没有蒿子呀。”那人说：“只要你想做，就有可能实现。”薛怀中笑笑，说道：“你是跟人家说笑哩。”
说着话，不知不觉间来到一座高大气派的建筑前，那人脚不停步地要往里进，薛怀中抬头一看，吓得“妈呀”一声，扭头就跑。那人伸手拽住了他，故意问道：“哎，你跑什么？”薛怀中一边挣扎一边紧张地说：“这是县大堂啊！咱上这儿弄啥？县太爷出来了，会要咱的命的。别磨叽了，快跑！”那人紧紧抓住薛怀中的衣袖，说：“有我在，不要怕，县太爷也不会为难你。走吧，到里面看看，说不定你就会喜欢上这儿。”硬拉着薛怀中朝里走。
这里确实是柴木县县衙。薛怀中读过几年私塾，虽然成绩不是很好，但门楣上柴木县衙几个字，他还是认识的。他更知道，这里是当官的住的地方，是县太爷升堂审犯人的地方，更是打板子的地方。薛怀中和许许多多普通老百姓一样，曾经无数次地走过这条街道，走过威严可怖的县衙门前，但是，他们从来没敢在这儿停留过，都是匆匆而过，更没人敢于迈过大门一步。记不清多少次，好奇的薛怀中趴在街角的一个隐蔽处，艳羡地偷看着这里进进出出的人们，一看就是一整天。他看到，官威十足的县太爷坐轿离去；他看到，耀武扬威的刀笔吏乘马而来；他看到，衙役们随意殴打呵斥各色犯人；他看到，告状者设法奉承攀迎每个公人..看着看着，他的眼前自然而然出现了幻觉：他穿上了官衣，戴上了官帽，蹬上了官靴，斜挎腰刀，手拿水火无情棍，在衙门前的大街上逛来逛去，来来去去的百姓们都对他点头哈腰，刻意奉承。看到个不顺眼的，他走过去，用力地敲打那人的头颅.。这种幻觉，常常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出现在他的梦境里，一次又一次..现在，那人把他带到了这里，这个他既向往又害怕的地方。
门前四个站班的衙役忽然双脚并拢，双手拄棍，深深低下头，大声叫道：“大人好！”
那人就像没看到没听到一样，昂然而入，上头下头都没冒一口气。
几天前陪那人在顺河街闲逛的两个随从中的一个小跑着过来，说道：“大人，钱财主、吴财主、李财主、周财主在堂上专等。”那人点点头，说：“知道了。”那随从眼前一亮，惊叫道：“大人，这不是那个杀.。”那人连忙截住了他的话，说道：“这位是我的新朋友，薛公子。”那随从急忙改口道：“奥，薛公子薛公子。里面请，里面请！”薛怀中跟在两人后面，进了大堂。
四个衣着光鲜、形态各异、满脸媚笑的老者抢过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大声说道：“草民钱都来（吴良兴、李特重、周克人）给知县老爷请安！”
那人说：“免了。起来吧。”
四人“嘣嘣嘣”各磕了仨响头，说声：“谢老爷！”然后，爬了起来，站立一旁。
小小年纪的薛怀中此时已经吓得尿失禁了，******十分不听话地“哧哧”往裤裆里喷洒浑水。浑水顺着裤管淌了下来，湿了一小片地板。
“娘啊，这个人原来是新来的县太爷呀！”薛怀中头脑嗡嗡的，始终集中不起思绪。
不错，这个人就是刚上任的县令东郭一郎。东郭一郎一天到晚都是笑眯眯的，生气的时候也是如此，因此，人们背地里送他一外号：面甜瓜脸。东郭县令忽然闻到了一股奇异的味道，见多识广的县太爷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他吩咐道：“赵勇，带薛公子去洗漱一下，换身衣服，马上过来。”常随赵勇答应一声，刚要走，又问：“大人，换什么衣服？”东郭一郎说：“换你们的衣服，要新的，快点儿。”赵勇说：“知道了，大人。”
接下来的时间里，薛怀中像一具木偶一样，毫无意识地任赵勇摆布。事后无论怎么努力回忆，都无法真切地忆起当时的情景。只是模糊地零碎地想起一些枝节：他在一个小池子里洗了澡，在一个房子里换了衣服，随后又回到了大堂上。至于赵勇跟他说了什么，他一句都记不住了。
钱财主四人走了仨，只有钱财主还没走，还在堂上跟县令大人说话。钱财主苦苦哀求道：“老爷，只要您叫我的粮米店重新开业，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东郭一郎断然说道：“不行，你的店绝对不能再开了。”语气缓了缓，又说：“老钱哪，你也得替我考虑考虑不是？我刚调这里工作，你就给我捅这么大的篓子，你知道我的压力有多大吗？我到这里的第一天，衙门口就围了好几百人，反映你缺斤少两，米里掺沙，强买强卖，还反映你勾结土匪，敲诈勒索，欺压良民，横行乡里，为非作歹。又反映你行贿县乡官员，包揽词讼，欺男霸女。老钱，叫你说，换作你，你该怎么办？”钱财主搜肠刮肚，寻找理由，刚要说话，东郭知县又说道：“老钱哪，我知道，你，老吴，老李，还有老周，跟我的前任西门一虎关系很铁。我们到府里开会的时候，他跟我经常提到你们，说你们够意思。有几次，西门兄到我那儿玩儿，都是带着你，我到西门兄这儿，也是你作陪，你们的关系不言而喻。不过，老钱哪，你知道，我和西门兄为什么对调吗？说实话，他不能在这儿再干了，再干，非出事不可。临来的时候，西门兄一再叮嘱我，要我关照你。能照顾的我会不照顾吗？不能照顾的，你也不能为难我不是？在这风口浪尖上，我要是贸然叫你马上开张，我怎么向老百姓交代？我怎么向上司交代？我怎么向朝廷交代？我这个知县还干不干了？是的，咱俩的关系不错，发展下去，也有可能超过你与西门兄的关系，但是，我不能因为咱俩的关系，就置国家法度于不顾，置老百姓利益于不顾！我是百姓的父母官，就得为百姓着想。我是朝廷钦封的官员，就得为朝廷分忧。说句不该说的话，我不调查你，不惩处你，已经是法外施恩了，你还敢支吾吗？”钱财主摸出一张银票和一张请柬，恭恭敬敬放在桌上，说：“老爷，您不要听那些小人的瞎咧咧，我是什么样的人，够不够意思，您最清楚了..老爷，我想，这里面一定有误会，所以，我跟老吴、老李，还有老周商量了一下，准备今晚上在流水大酒店跟您解释解释。”东郭一郎扬手打断了他的话，说：“这个，就不必啦。暂时，我们还是少接触为好。老钱哪，来日方长，牛吃不了日头。记住，我们仍是好朋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回去后，跟老吴、老李，还有老周，打个招呼，就说我问他们好。不过，告诉他们，最近叫他们不要来找我。你呢，先回去，我这还有事儿，哎，对了，礼拜四，就是明天，午后，叫你八姨太到我南街的私宅里去，我会告诉她怎样运作，尽快让你的粮米店开业。至于你的其他事，我会给你想办法的。明天，你呢，就不要去了，你的目标太大，跟你来往多了，人家会说闲话的。”钱财主有些犹豫，吞吞吐吐地说：“老爷是说，叫如玉去？”东郭一郎反问：“怎么？不方便吗？不方便就算啦。以后再讲吧。”钱都来急忙说：“不不不，不是不是不是，我是问，是我送她去，还是叫丫鬟陪她去呢？”东郭一郎“哼”了一声，反问道：“你说呢？”钱财主强装笑脸，说：“明白明白明白，叫她自己去叫她自己去。”东郭一郎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哦，对了，以后不要老爷老爷的叫，那样叫就生分了。还跟以前一样，你叫我老弟，我叫你钱兄。”钱财主一听，慌忙跪下，其他三人也跟着跪了下去，钱财主大声喊道：“以前是钱某无知，冒犯了老爷的官威，该死，该死！今天，钱某正式拜老爷为干爹。干爹在上，孩儿这边有礼了！”其他三人也异口同声地喊道：“干爹在上，请受孩儿一拜！”
四个年近七十的老头子拜一个刚刚五十岁的县令为干爹，不为别的，只为他手里有权！
此时，赵勇进来报道：“老爷，四平乡彭里正请您上午到明月阁大酒店，他在那里向您汇报工作。”
东郭知县问道：“今天没有安排吗？”
赵勇说：“不知道。备忘录在陈师爷那儿。”
“陈贵呢？一上午都没见他的影了。又上倚翠楼去了吗？那儿的姑娘再好也不能天天去啊！注意点影响好不好？我们是朝廷官员，老百姓信得过的人，应该做出表率！”
“老爷，不是，不是这回事。”赵勇解释，“昨晚上，真功夫理发铺老板请我们几个喝酒，陈师爷多喝了几杯，到现在还没醒哩。”
“他是不想干了。我不止一次地告诉你们，最近一段时间，府里派人到县乡暗查，一旦查着了，谁都保不住他，别以为他上头有人，风头上，就找倒霉人！”
陈师爷摇摇晃晃、歪歪跩跩跑进大堂，双膝跪地，喊道：“陈贵喝酒误事，请老爷责罚！”
东郭知县摆摆手，说：“算啦，瞧瞧上午有没有安排？”
陈贵爬起来，掏出备忘录，打开，念道：“8日，就是今天，上午，黄基乡葛里正在博浪沙大酒店向柴木县汇报工作；下午，倚翠楼老板请东郭知县去喝晚茶；9日，早晨，聚财钱庄的老板请喝早茶；上午，给瓦亮木器厂剪彩.”陈贵口齿不清地一页一页地念着，没完没了。
“别念啦，”东郭知县打断了他，“这个月没空了吗？”
“老爷，别说这个月了，就是下个月，也排的满满的了，下下个月，也已经排到28日了。刚才有几个人找我排号，我头晕，还没记呢。”
东郭一郎有些犯愁了。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吩咐道：“咱不能让人家无限期地等下去，应该尽快与各方面取得联系，搞好关系，以便于全面开展工作。这样吧，夜晚再加一次，每天四场，这样进度快些。”
陈贵担心地说道：“老爷，您这样不分白天黑夜地工作，身体吃得消吗？要注意身体啊！”
钱财主接着说道：“柴木有您这样的青天大老爷，真是我几万人的福啊！”
外面忽然鼓声大震，喊冤声声。
东郭知县叫道：“赵勇，去看看何人击鼓？”
赵勇跑了出去，很快又跑了回来，禀报道：“老爷，是三个乡民前来告状。”
“带进来。升堂。”
陈贵急忙提醒：“老爷，天都晌午啦，葛里正还在博浪沙等着呢。”
“让他等一会嘛，都是公务，都得处理。”
“那您还换官服吗？”
“不换啦，就这样吧，反正都是个形式。”
钱财主慌忙站起，要躲，东郭知县说道：“干儿啊，不要走，就在这儿，没事儿。”
钱财主站到了一旁。
两班衙役分列站好，高喊堂威。
薛怀中吓得不知往哪儿去。东郭一郎说道：“薛公子，你站在右边第一位。”薛怀中好像没听清，没挪地儿。东郭一郎又说了一遍，薛怀中望望这个，瞧瞧那个，弄不清这位知县大老爷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是没动。东郭一郎清了清嗓子，说：“我说个事儿，从现在起，这位薛公子，就是你们的副班头。赵勇啊，你是正班头，懂得多，有空的时候，教教薛公子，熟悉熟悉业务。”赵勇答应道：“是，老爷。”说着，拉过薛怀中，站在了右边第一位。陈贵适时递过一根水火无情棍。
三名乡民被带了上来，跪下。
东郭知县一看，两男一女，一个男的年纪稍大，衣着华丽，发型齐整，体态康健，面色红润，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家境富足保养得很好的人。另一个男的，三十多岁，穿一身粗布衣裤，面色黝黑，头发凌乱，一看就是地地道道的农民。那名女的，虽说也是一身粗布衣裤，但很干净。此女面目清秀，身材丰满，浑身散发出诱人的气息。
东郭知县一拍惊堂木，问道：“何人击鼓？”
三十多岁男子向前爬了一步，回道：“回老爷，是小的刘二击鼓。”
“因何击鼓？”
“回老爷，小的姓刘名二，家住本县大锅乡桑树里刘家村，要告本乡孔庄村的孔林这个狗杂种。”
“公堂之上，注意措辞，不要说粗话。”
“是，老爷。”
“刘二，本县问你，因何要告孔林？”
孔林，那个年纪稍大的男子向前爬了一步，高声说道：“老爷，刘二向来都是..”
“本县问你了吗？本县叫你说话了吗？退回去，老老实实呆着。”
“是，老爷。”孔林往后退了一步，依旧跪好。
“刘二，你因何要告孔林？详细说说。”
“回老爷，那孔林是小的的表舅，亲戚至今还在走着哩。半个月前，孔林来到俺家，说是叫俺老婆上他家去帮几天忙。俺觉得是亲戚，就叫老婆去了。谁知俺老婆一去半个月也没回来。今天早上，俺到他家去找，看到这个畜生正跟俺老婆睡觉哩。”
孔林抢过话头说：“老爷，别听他的，他完全是胡说，他是想讹我哩。”
“闭嘴！本县问你了吗？本县让你说话了吗?来人，掌嘴！叫他长长记性。”
赵勇过来，捋胳膊揙拳，就要下狠手。站在一旁看热闹的钱财主突然干咳了一声，赵勇瞟去一眼，钱财主又不留痕迹地回了一眼。赵勇会意，巴掌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看似真打，实则挠痒。赵勇一边打一边说：“叫你憋住、憋住、憋住。”孔林这回真的憋住了，连屁都不放了。
“刘二，你在说谎，本县要治你的罪。来人，上刑！”东郭一郎突然说道。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