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亮,属于这一天的第一抹朝霞似有似无的出现在了天边,像是小姑娘的脸,绯红且充满着生机。
宋府的下人们面色苍白,他们一个个蹲在墙角呕吐着,虽然从昨夜起到现在他们的胃里甚至连一粒米都没有,可是他们看着地上的这些尸首、这些残缺着的骨头和血肉,他们还是忍不住弯着腰呕吐了起来。
刚开始,他们吐的是苦胆水,再往后,他们连绿色的苦胆水都吐干净了,只能趴在雨后的青石板上继续干呕着。
有的人,此时已经吐出了鲜血,一口口鲜红色的血。
福威镖局的十几个趟子手在井然有序地清理着。这座宅院,这座位于九曲胡同里面最大的宅院,只是经过了一个晚上,就变得面目全非。
地上的尸首横七竖八地散落一地,地上还有残落的手臂、头颅、肚肠……
甚至连这些见惯了血腥的趟子手们此刻都像是在极力地屏住呼吸,他们握着扫帚和水桶的手好似在微微的颤抖着,他们的眼睛尽量不去盯住眼前的一切。
阿飞太累了,他像是一条搁浅了的鲸鱼,就倒在那张床上。
这一夜,他的身上又多了十几处伤痕。
鬼医已经醒了过来。宋启文连夜派人快马急鞭从京城请回来最有名的大夫为鬼医解毒,一百两一副的解毒药大夫给鬼医用了五副,鬼医才从鬼门关上给救了回来。
王天南和战神像是有话要说,可是阴无常就像是一杆标枪一般的站在门外,守护着屋里的阿飞,他们俩对视了一眼,彼此无言。
小石头吵着闹着要进屋去找阿飞叔叔,被嘉颖用一串糖葫芦给安抚了下来。
宋启文对着白眉神鹰王天南和战神示意了一下,随后三人转屏风进了后面的深院。
初冬,虽未天寒地冻,可是已经和刚刚的深秋有很大的区别。
下人看茶,三人坐定,宋启文对着二人道:“没想到这批红货和灾银刚到宋府就经历了诸多的事情,看起来若不尽快将它们送至京城,还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凶险在等着我……”
王天南听闻此言忙说道:“如此说来宋大人应该即刻安排人手押送这批红货以及灾银到京城,这样大人也可确保安然无虞……如果大人不嫌弃,小可愿率领福威镖局上下众弟兄往京城里面走一趟!”
宋启文摇摇头,说道:“王总镖头的情意宋某心领了,可是……”
“可是什么?……”王天南问道。
宋启文面露难色,仿佛有些许的苦衷,欲言又止。
战神在一旁看着,思忖了片刻,对着王天南道:“王总镖头,既然宋大人这么说了,我们照做就是了,如果有什么需要,宋大人一定会告诉我们的。”说着,不时地看着宋启文。
宋启文点点头,如果说整个宋府里面还有一个人能够明白他的苦衷,也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战神。
二人来到前院,王天南不解地问道:“我们既然是多年的老友,你不妨将真相告知于我。”
战神看着天边的朝霞,像是在思索些什么,继续往前走着,喃喃道:“世人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岂不知像宋大人那样不会武功的人也有着属于他自己的江湖……”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王天南似是在品味着这句话的含义……
没有一个人愿意直视着阴无常,因为他的那双眼睛太过冷血,也太过无情。
他的目光直视着对面的墙壁,仿佛冰冷的墙壁都比眼前经过的人要好看许多。
刘成等人有感于危难时阴无常只身解救宋府以及福威镖局上下,本是想前来道声谢谢的,可是还未等近身,就感觉到从阴无常身上散发出一股无形的杀气,遂一个个转身离去。
自从雨夜孤坟败在阿飞手下,阴无常就舍弃了华丽的剑鞘。这柄剑,这柄江湖上众英雄闻风丧胆的千人斩此时就被他紧紧握在手里,仿佛握着的不仅仅是一柄上古神器,更是他的命运!
一柄剑,或许真的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屋子里面躺着的人,本是他的敌人,本是他受命于千面邪神必须要置之于死地的人,此刻,他却站在门外像是一个保镖一般的守护着阿飞,很奇怪,真的非常奇怪。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值得阴无常尊敬,除了一个人。
他就是千面邪神。
阴无常曾经视别人的生命于无物,甚至连他自己的性命都未曾放在心上,可是如果有哪个人胆敢将刀剑架在千面邪神的脖颈上面,等待这个人的结果只有一个:死!
都说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更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这句话很对,可是却不适用在阿飞和阴无常的身上。
这两个人的背景不同,出身不同,性情也大不相同,可是很奇怪,在昨晚的雨夜,他们联手对那几十个黑衣人展开杀戮的时候,他们竟然像是一对孪生兄弟般的默契!
这一点,王天南和战神早就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了。
一个是江湖第一大帮派狂帮帮主陆天羽的亲生儿子,一个是血剑派天山子的关门弟子,他们本是不同门派的人,为何在一些时候却又如此的相像?
阿飞,宅心仁厚,为人善良、有担当,侠骨柔情……
阴无常,为人冷血,视生命如无物,残暴、嗜血、杀人如麻……
王天南还记得醉还乡里阿飞和阴无常的第一次相遇。
当他们俩的目光碰撞在一起的时候,犹如一柄锋利的剑刺到了一块千年不化的冰川!
阿飞在遇到危险的时候,尤其是亲人和兄弟的生命危在旦夕的一刻,他像是一头受了伤的恶狼,会拼了性命去保护自己身边的人,即使是自己倒下也在所不惜。
阴无常在杀人的一刻像是一条没有温度没有灵魂的鳄鱼,咬噬着敌人的头颅,咬噬着敌人的四肢,咬噬着敌人的一切;任由敌人如何的惨叫,无动于衷。
一个连自己的生命都不在乎的人,又怎么会在乎对方的生命?
王天南和战神坐在屋里,透过窗户远远地看着守候在门外的阴无常,二人长久无言。
王天南啜了一口茶,像是隐忍了许久,忽然抬起头,看着身边的战神道:“你说他们会不会……”
战神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这只是无端的猜测……”
王天南淡淡的说道:“希望我的猜测是错误的。”
战神点点头,说道:“可是他们在很多地方却又是如此的相像……”
沉吟了片刻,战神又对着王天南道:“希望你我的猜测都是错的……”
王天南站起身,看着窗外的景色,喃喃道:“希望往后的日子都是晴天,晴天,人的精神就会好,晴天,就不会有这么多的杀戮,这么多的死人……”
狂帮。
狂帮的宅院很大,远比宋府的宅院还要宽敞。
院子里面有院子,深院的后面竟然还有深院!
院子里面空荡荡的,这里没有石桌,没有石凳,只有青石板。
一个人****着上身坐在青石板上面。
已是初冬,狂帮的上空此刻有雪花落下。
洁白的雪花一瓣瓣像是百合花般的飘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正在全神贯注着修炼内功,仿佛没有察觉到已经下雪了。
小翠和小莲在屋里仔细着梳妆打扮了一番,此刻她们正捧着刚刚熬好的银耳莲子汤缓缓地朝着这个男人走了过来。
雪,越下越大。
她俩即使穿着厚厚的裘皮大衣也还是感觉到冷。
这个男人仿佛已经达到了空灵的境界,即使她俩距离他还有近十丈,他却已经说话了:“他还在睡吗?”
小翠和小莲自然知道陆鹏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正是这个“他”,在昨晚像是禽兽一般的摧残着她们的身子,像是一头野兽般的撕咬着,抽动着,仿佛她们就是两只待宰的羔羊。
小翠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嘴唇紧紧地咬着,顷刻,鲜血顺着她的嘴唇流淌了下来。
红唇,鲜艳的红唇,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如此的鲜艳和美丽。
小莲紧紧地握着小翠正在发抖的手,回答道:“是的,大人此刻还在安睡。”
“好,很好。”陆鹏此刻已经睁开了眼睛,这个时候他才发觉自己身上已经满是白色的雪花。
银耳莲子汤很香甜,可是世上最香甜的汤也抵不过小翠和小莲温润湿滑的身子。
陆鹏淡淡道:“你们早上用香汤洗过身子了没有?”
小翠和小莲忙回道:“我们一早起身就用混着玫瑰和百合花的香汤洗过了……”
“如此说来,你们是干净的了?”他还是面无表情的说道。
二人彼此对望着,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着上身的男人,努力的点点头……
一碗汤喝过,他小心着将刚才摆放在眼前的那本秘籍收藏了起来。
这本泛黄的秘籍就是“他”带给陆鹏的,上面记载着失传已久的武功绝学和内力心法,陆鹏已经按照秘籍上的指示修炼了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陆鹏感觉自己的内力和修为较以往大有精进,只是,随着武功的精进,他感觉自己身体的某些方面却越发的开始退化。
刚开始,他可以一夜二女,身为一个男人,身为一个有要求的男人,这本是他值得炫耀的一件事情,可是现在……
如果没有一颗颗的药丸,他甚至……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好似显出了一丝哀伤……
这种目光转瞬即逝,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此刻的情绪。
他要称霸武林,他要一统江湖!
能够称霸武林的人,能够统治江湖的人,就绝不能有情绪,就绝不能有一丝的哀伤!
他对着她们说道:“那些活物们已经吃饱了吗?”
小翠笑着回道:“是的,早上我已经安排厨子给他们六个人做了一桌子的菜,有馒头、牛肉、青菜……他们每个人都至少吃了七个馒头、四碟牛肉……”
小莲也说道:“他们像是饿死鬼投胎……呵呵,也是,饿了三天三夜,见到食物简直比见到他们的亲爹亲娘还要激动……”
陆鹏满意的点点头,说道:“如此说来,他们已经准备好了,是吗?即刻把他们带过来,顺便把他们的兵刃还给他们。”
一盏茶的工夫,六个人被一众黑衣人给押着送到了深院里面,送到了弑堂堂主的面前。
一个黑衣人恭敬着从怀里掏出一份花名册,对着陆鹏禀报道:“这六人分别是崆峒门下的‘紫怡双剑’李丛和陈靖、青城门下的‘风之四子’陈春、孙夏、宋秋、杨冬。”
小翠和小莲本不知道这六个人的师承和来历,此刻听闻黑衣人说完也不禁为之一颤!
崆峒本就是江湖上六大门派其中的一派,崆峒派的掌门人江湖人送绰号“双剑飞龙”的燕飞龙手中一对双剑更是纵横江湖几十载,无一败绩!如今,燕飞龙因于年纪的关系已经很少过问江湖上的事情了,而李丛和陈靖,这二人习得了燕飞龙的真传,手中各使一柄紫色铁剑,是近几年来江湖上新生的力量,闯荡江湖几年以来还未曾遇到劲敌。
另外那四个人的来头更是不得了,这号称“风之四子”的春、夏、秋、冬,从踏入青城派至今一直按照他们师父,也就是“青城幻影”青城子的要求,在深山里面修炼一套很是特别的剑法,据说这套剑法如果修炼成功即使面对一百个强敌也绝不会落得下风!
一套剑法,若是修炼了无数个春夏秋冬,必定是无上的剑法!
想到这里,小翠和小莲都不由得为陆鹏担心了起来,她们的身上也都冒出了一丝的冷汗。
陆鹏像是看穿了她们二人的心思,其实,这六个人若不是被陆鹏安排手下在他们暂住的驿站里面用迷薰药给放倒,还真的不能轻易的让他们束手就擒。
这些人,这些江湖上算得上是一等一的高手,全部是被陆鹏用来练枪的活靶子!
这六个人,虽然师承和门派不同,可是却有一点相同,他们用的都是剑!
陆鹏为何单单要选择他们、选择这些用剑的人来作为自己练枪的靶子?
陆鹏手里提着铁寒枪,此时,他的目光投向了远方。
他像是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同样用剑的人……
阿飞醒了,他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外的阴无常。
阿飞挣扎着坐了起来。
阴无常还是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只不过,他的目光里面好似有一丝暖暖的亮色一闪而过,瞬间,他的脸上又仿佛戴上了一只面具,冰冷,没有感情。
阿飞苦笑着,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
他不愿意说那句“谢谢”,因为在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以后阿飞感觉到一句谢谢远远无法表达他此刻的心意。
阴无常冷冷道:“如果你还能喘气,陪我喝一杯。”
酒,好酒,三十年陈的竹叶青如果都算不得好酒的话,世上就没有好酒了。
酒,醇厚而又浓烈,刚刚一口下去阿飞就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他的眼眶微微有些红润,浓烈的岂止是酒?
阴无常不愿意看到阿飞此刻的样子,他的脸上仿佛有一丝的不屑。
“知道我为何会救你吗?”阴无常一口将杯中酒饮下,冷冷道。
“或许我知道,又或许我不知道……希望我猜错了……”阿飞勉强着喝下杯中酒,又猛烈地咳嗽着,脸色被呛得瞬间变为了紫色。
阴无常看着桌上两只空的酒杯,又为这两只酒杯斟满了酒,沉吟了片刻,说道:“我救你,是因为我不愿意你死在别人的手里。”
又将杯中酒一饮而下,他接着说道:“陆飞,你必须死,并且只能死在我的剑下!”
阿飞笑了,他笑得很开心,可是为何他的眼神中又好像有一丝不舍?
难道他知道自己注定会死在阴无常的剑下?
难道他知道或许自己一定会战胜阴无常,倒下的那一刻却是阿飞不想看到的场景?
不舍,到底是在留恋些什么,还是在怀念些什么?
一口饮下杯中酒,阿飞强忍着咳嗽,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好,我等你。”
阴无常将整坛酒一饮而下,他苍白的脸上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别样的表情,他的声音也不再像刚才那样的冰冷。
“我答应过一个人,你必须死,这是我对那个人的承诺……”说完这句话,阴无常的目光已经投向了窗外,窗外有一抹阳光射了进来,整个屋子变得温暖了起来。
狂帮,狂帮里面永远感受不到什么叫做温暖。
这里没有阳光,有的只是血光!
紫怡双剑里的李丛此时已经浑身布满了伤痕,每一道伤痕,都有近一尺长,七寸宽!
鲜血,顺着李丛的伤口往外喷涌着……
陈靖看到自己的师弟式微,心绪渐乱,他狂吼着一剑朝着陆鹏的咽喉刺了过去!
铁寒枪的枪头夹住了这一剑,陆鹏顺势左手推出一掌,这一掌拍在了陈靖的胸口。
一大口的鲜血自陈靖的口中喷涌了出来,溅在了地上,也溅在了陆鹏的身上。
雪花,白色的雪花散落一地,红色的鲜血溅在白色的雪地上面,绝美,亦是凄绝!
陆鹏这一掌看似软绵绵的,速度也不甚快,可是只有陈靖知道这一掌的威力到底有多大!
这一掌拍在胸口,犹如一只生铁做成的大锤狠狠地敲击在了身上,陈靖的身子晃了晃,犹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缓缓地,缓缓地倒了下来,就倒在红色与白色交织着的雪地上。
一旁的小翠和小莲竟似是看得呆了!
她们知道陆鹏的武功在狂帮仅次于帮主陆天羽,可是她们怎么也想不到陆鹏的武功短短十几天竟然有如此的精进与提高!
陆鹏的功法只不过学到了整部秘籍不到十分之一!
一百零八招的“追影无形枪”此时他甚至连十招都没有用到!
陆鹏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内心深处期待了许久的那个明天……
明天是什么?
明天就是永远比今天多一天,却也永远都到不了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