癫子再次被追得满镇跑的时候，大家都是要问他特码。仿佛一夜之间，癫子就代替了镇上七八个书报摊偷着卖的那份叫《特码秘笈》的小报。
“大哥啊，癫子老是这样被追着也不是办法，看他怪可怜的，你就把养起来吧……”隔壁的谭咏好端着一只饭碗，“巴即”吸了一口粥，抹了一袖嘴，走过来对谭咏良说。
“他是我爹妈？爹妈我们还是一个人养一个月呢，你想养，把咱妈和癫子一起养吧。”谭咏良把斜眼“移植”到弟弟身上。
“你把癫子养起来，特码不是也被你养起来了吗？‘专利权’是你的，别人要，还不都求你？还愁他们不期期把你当庄家？”谭咏好并不恼，哈了一口气，又一头往碗里扎去。
“是啊，这癫子是蛮可怜的……”谭咏良莫名地笑了起来。
癫子被谭咏良养起来后，谭城镇上更是不平静。镇上人的目光全集中到了谭咏良家。
谭咏良家开始热闹了，谭咏良一打开门，就总能看见他家门口围着五六个、七八个人，他们要么是来问特码的，要么是来送钱给谭咏良买六合彩的。
谭咏良当然要分清谁是只想问特码不想托他买的，对于这种人，他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他特码。
“当然，人是你养的嘛，你投资付出了，哪能把特码无偿告诉别人呢！”递上钱的一脸的笑容让谭咏良看了比听他的话还舒服。
谭咏良想：如果每个人都像他那么认为，那我就能成为谭城镇上最大的庄家了！
谭咏良把所有递上来的钱收起来，一个星期后，他发布消息说每个人都不同等级地中了奖，但返还的总奖金自然比买的总钱数要少。
三四期之后，所有在谭咏良处买彩人的脑袋都被涨得快要爆炸了：癫子神了！能让我们见上他一面吗？他是我们的财神爷，我们要当面感谢他！有的人还当场承诺把奖金的百分之二给癫子，以示酬谢。他的这一承诺马上得到了响应，大家纷纷表示愿意，最后还有人提议把这笔钱设立一个“癫子抚养基金”，也就是说：癫子是全镇人民的癫子，全镇人民一起来抚养癫子！
谭咏良说：“感谢你们的好意，目前，我是可以养得起他的，哪怕餐餐鸡鸭鱼肉我也养得起！”
谭咏良“哪怕”之后的话语立即激起大家的一阵欢呼，接着，大家一致要求看看被鸡鸭鱼肉养得一定是干净白胖的癫子先生。哪怕见一面。——就是瞄上一眼也可以！
但这个请求被谭咏良的双手压回去了。
愈是这样，大家愈是想见癫子一面。但谭咏良似乎早有防备，大家想冲进他家时，被他和他老婆用门挡在了外面。
听说有人在晚上翻墙到他的宅院里也一无所获。还有人想从他弟谭咏好的嘴里套出哪怕一丁点的线索来，谭咏好的回答是：“我现在想进他家的门也难！”
5
癫子是不是真的在谭咏良的家中呢？不是没有人怀疑。
谭裁缝就是怀疑者之一。
如果是换了别人怀疑，大家可能不会理，但谭裁缝怀疑就有人相信了。因为谭裁缝单独买彩也中了好几次头彩。于是有一部分目光开始转到了谭裁缝身上。谭裁缝半条腿在空裤脚里晃晃悠悠，一条腿把缝纫机踏板踩得鸡啄米似的快，还瞪着一双大眼说：“特码？连傻子都知道！”
“傻子都知道？你是说米粉店谭前进的那个傻儿子？”有人也跟着把眼睛睁得大大。
“骗你？我的特码就是他告诉我的，他还告诉我说他看见癫子走了呢，离开谭咏良家了，早不在镇上了呢。”谭裁缝的声音高出他缝纫机声的几倍，附近几十米远的人都听到了。
谭城镇一条街总共也就是两百多米长，这声音不需要长翅膀也不消半天时间就能飞进全镇人的耳里。
谭咏良赶到谭裁缝的裁缝摊前时，谭裁缝正在扯谭前进的儿子。
“刚好傻子也在，你当面证明一下，傻子，你哪只眼睛看到癫子走了？！”谭咏良猛抽了一口烟，然后掏出一包烟，倾着口子往围观的人面前倒。大家摆着手，身子却往前移。
谭裁缝停了脚，不停地扯谭前进的儿子：“来来来，傻子，你衣服上有粒纽扣快掉了，我给你缝上去。”
谭咏良把谭前进的儿子从谭裁缝的手上拉开，走上去，蹲下身子，又问谭前进的儿子：“你哪只眼睛看到癫子走啦？！”
谭前进的儿子猛地摇头。
谭裁缝一边看着谭前进的头，一边数：“一、二、三、四、五、六……”
谭咏良急了：“你说啊！”
“说什么呀，人家是傻子，不会说话呢。”围观的人群中有人说。
谭裁缝支起拐杖：“大家不是要特码吗？刚才傻子告诉你们了，下期买6！”
“是吗？围观的人都张开嘴，只是嘴的大小不同而已。”
“他的头摇了六下，特码是6，买6！不相信？我来做庄家，保你们赚。”谭裁缝肩膀一耸，拐杖“呯”地一声，直直地立在地上。
“是不是呀？”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谭咏良身上。
“随你们，我要回去问癫子！”谭咏良拨开人群，不跟谭裁缝理论。
一个星期后，开奖的结果皆大欢喜，跟谭裁缝买特码６的中了奖，谭咏良也说中了，说是癫子告诉他的。但不管是谁告诉他的，反正，傻子也能猜特码，那是一定的！
人们这才记得谭城镇上还有个土生土长的傻子。
傻子原先并不傻，其实他现在看上去也不傻。他穿着整齐干净，他不说话时别人一点也看不出他是傻子，关键是他不会说话，长到八岁了，还不会说话，所以人们才认为他傻，才叫他“傻子”。
傻子除了使劲摇头，就是喜欢咬指甲，他的指甲在他的指头上还不待发出一丁点芽来，就被他锋利而洁白的牙齿咬没了。或者更准确一点说，傻子咬指甲只是一种习惯性的动作，他咬的并不是指甲，甚至他都不是在做咬的动作——这个动作放在某个作家或导演身上，人家会认为他是在思考，在深深的思考。
可傻子这么做，人们就认为他是无事可做——“瞧那个傻子，像个没人管的流浪狗，只会用舌头去舔自己的毛发。”
对，以前镇上的人看到他，眼神里或嘴角边就是这样说的。
“谭前进，你还卖什么米粉，你的儿子会猜特码，你不用做生意啦，就坐在家里做庄家，大把大把收钱吧。”李宇春许是吃腻了自己饭店里的鸡鸭鱼肉，她到谭前进的生榨米粉摊前来叫了三两米粉，她一边敲着筷子一边说。
谭前进把米粉往李宇春面前一放，侧过头问旁边一位坐着的人：“你要几两？”
那个人却不回答，他摸着站在谭前进旁边的一个小孩的头问：“傻子，这期特码是几？”
那个人问了一下，还斜了谭前进和他的老婆一眼。
“你不吃就死得走！走不走？你走不走？！”谭前进的老婆举起了一只盘子，她高高地举过头顶，朝那个人狠狠地砸了过去。
“咣啷”一声，傻子把咬指甲的手拿出来，抹着眼睛“哇”的大哭了起来。谭前进的老婆又追出去，那个人已跑出了十几米远，谭前进的老婆嘴里还动个不停，动着动着，鼻子就一抽一抽的，然后抹眼睛。
在场的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谭前进的老婆和她的傻儿子相距不到一米地站着，两人在用同一个动作抹眼睛。
谭前进的老婆抹着抹着，呜呜的声音慢慢从鼻孔里流了出来，并且蔓延开来，越溢越大，越溢越浓，最后成汪洋一片。淹没了她傻儿子呜呜的声音。
6
没人知道傻子为什么长到八岁了还不会说话，不知有多少人这样问过他：“你为什么不说话？”他就不知道摇过多少次头，做过多少次发呆的小企鹅。
“真是个傻子，没药可救的小傻子！”他听了这话，还是摇头，人们就愈加相信他是个名副其实的傻子。
据说有人听到过半岁多时的傻子叫过“爸爸妈妈，”但后来却没有什么发展，连“爸爸妈妈”也没听见他叫了。而听见的是谭前进和他老婆的吵架声。
有人说谭前进的儿子是被吓傻的。就是谭前进也这样说过。他每次看着老婆气势汹汹、虎视眈眈的样子，就低着头，不跟她吵，不跟她吵的理由是：“大人吵架，会把小孩吓傻的。”
邻居有一次看见谭前进的老婆举起一张一米多长的凳子要向谭前进砸去，谭前进的儿子，不哭也不叫，只是张大着嘴巴，睁大着眼睛，看着举过头顶的凳子，像只对着咆哮的海洋发呆的小企鹅。
那时谭前进刚从手扶拖拉机厂下岗回家，谭前进老婆摆在小区一家屋檐下的包子铺三天两天被物业管理公司的人嚷着要撤掉。小孩也正是想走路要奶喝的时候。“连请保姆、买奶粉的钱都没有，这日子怎么过呀。”谭前进只能呆呆地看着老婆一边哭着说，一边抡到什么砸什么，后来，他见老婆砸得次数太多了，便也顶一两句嘴，谁想反而是火上加油，再后来，他也就懒得说了。
又再后来，谭前进在小区堂而皇之地租了一间铺面，老婆也不做包子了，改跟谭前进一起卖生榨米粉，生意一天好似一天，日子也一天好似一天。钱多了，夫妻之间吵得少了，连话也少了，多的是两手忙个不停的活儿。
有一天，当他们终于难得有时间来一块想想孩子时，才发现孩子长到五六岁了，还不会说话！
“你说话啊！”谭前进的老婆摇着儿子的头。
谭前进的儿子低着头扒着饭，嘴倒是张着，腮帮子倒是鼓着，但那是塞着饭菜呢。
“叫爸爸，啊？”谭前进摸了一下儿子的头。”
谭前进的儿子头一扭，继续扒饭。
谭前进的老婆火了，抡起巴掌就要⒐去。
谭前进也火了：“干什么？儿子就是被你吓傻的！”
谭前进的老婆第一次见谭前进发这么大的火，嗓门子第一次开这么大，要是在以往，她是要拼了命把老公的气焰压下去的。但这次没有，谭前进的老婆把巴掌打在了自己腿上，接着就嘤嘤地哭了起来。
“哭什么哭，把他放到学堂里去，老师会教他说话呢。”谭前进也从未见老婆这么服软过，他的口气也像丢进米粉汤里的油条，立马泡软了。
谭前进的儿子送到学校仍不会说话，五六个星期过去了，老师累了，对谭前进说：“我们哄过逗过教过他，什么法子都使遍了，他就是不说话，他是不会说话，他是个傻子，你领回去吧。”
谭前进耳根通红：“你们老师怎么能这样说话呢，你们怎么能说我儿子是傻子呢？”
老师说：“他不是傻子怎么不会说话呢？”
谭前进说：“麻烦你们了，教完这个学期好吗？如果一个学期他还不会说话，他就退学，可以吧？”
老师摇摇头，只得把谭前进的儿子带回了教室。
谭前进的儿子再一次被老师带到谭前进面前时，老师的神情比上次更激动，口气比上次更坚决：“不行，你把他领走吧！”
谭前进慌了神：“老师，他又怎么啦？”
老师说：“他不说话就算了，还跑到女厕所去！”
谭前进一听，气得要去拧儿子的耳朵。谭前进刚要下手时，他看见儿子的耳朵早已通红通红。
老师见谭前进注意儿子的耳朵，说：“要不是我把他从女厕所里拧出来，他不定要耍流氓呢。”
谭前进把手收回去，说：“对不起，老师，给您添麻烦了。”接着，他俯下视线看了儿子一眼，接着狠狠地拨了一下儿子的头：“这孩子！该打！只要让他说话就行！”
这一次就这样过去了。可谁知道不久，谭前进的儿子第二次进了女厕所。
这一次把老师气得肺都快炸了，她拎着一根棍子冲进女厕所，一边抽着他的屁股，一边把他往外赶。
谭前进的儿子光着屁股，两腿被褪下来的裤子绑着，走也走不快。
老师还喊着：“这个傻小流氓，我叫公安来抓你！”
谭前进的儿子被领到谭前进面前时，已经像筛糠似的哆嗦了。
谭前进没待老师开口，他拉起儿子就走，他一边走，一边嘀咕：“什么埋人的学校，男厕所和女厕所为什么要分两个楼层建呢，谁不贪近才是傻子呢！”
7
走出校门的傻子，最初的日子是被谭前进的老婆按在她的米粉摊旁的一张矮凳上。
“坐着！你以为不读书就有好世过吗，我要你在这里像坐牢一样！”谭前进的老婆每天都把那张矮凳踢到傻子跟前。
傻子看看谭前进，再看看谭前进老婆，背慢慢弯了下去，屁股慢慢拱了起来，弯下腰的傻子趁谭前进老婆正在往热锅里捞粉，趁谭前进正“呼哧呼哧”用力压着榨粉机时，偷偷地将矮凳往外面移了移。
锅里的雾气很浓，谭前进的老婆一边拿着那双两尺多长的筷子在汤水里挑着，一边还时不时用袖子在脸上擦着什么。
谭前进一边看着一边嘀咕：“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
有吃米粉的人见一个小孩子像只发呆的企鹅一样坐在那儿不吃米粉还占着个位置，便不知情地要赶他走。
傻子慌乱站起来，凳子马上被抢到了别人的屁股下了。
傻子左避右让，像根插在漩涡里的竹竿摇摆不定。
“还傻站在那干吗，走啊！”有一天，谭前进的老婆终于觉得这样像牛一样拴着也不是办法，便冲着傻子喊。
傻子还是站着不走。
“去玩啊，找其他小孩玩啊！”谭前进赶傻子走，脸上的肌肉一拉一拉的。
傻子听了，就朝着米粉摊相反的方向慢慢走。傻子走到圩镇街旁的学校门口，忽里哗啦涌出一群学生。傻子不由自主地被随波涌到了街道另一旁的小山丘上。
那群学生知道癫子正在那儿晒太阳，他们一边跑一边随手捡起一些小树枝呀什么的，把癫子赶起来，往圩镇的街上跑。
他们跑啊跑啊跑啊，追啊追啊追啊，脸上像花儿盛开一样，把呆若企鹅的傻子远远地甩在小山丘上。
傻子只得一个人从山丘上走下来。
傻子经过“姐妹饭店”时，李宇春使劲向他招手：“傻子，来来来，跟我儿子一起玩打纸片！”
李宇春的儿子白了傻子一眼，再看看四周，确认没有其他玩伴后，才极不情愿地掏出一沓纸片，他数了数，给傻子两张：“会玩吗？”
傻子接过两张纸片，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看了之后，他剥开那些菱菱角角，再之后，他就把那些菱菱角角拆开来，慢慢展开，展开成了一张完整的纸。
纸是一张彩色的纸，上面花花绿绿画着好多好多东西。
傻子拿着那张纸舍不得放下。
李宇春的儿子一把夺过去：“傻子，认识上面的字吗？”
傻子咬着指甲，摇摇头。
李宇春的儿子得意了：“我念给你听吧，顺便考考你。”
“猜猜我们睡在哪，”李宇春的儿子念完标题，按着说，“开始考啦。”
傻子咬着指甲死死地盯着李宇春儿子的脸。
“小豆豆，睡在哪？”李宇春的儿子也盯着傻子的脸。
傻子摇摇头。
“睡在弯弯的豆荚里。”
傻子仍咬着指甲死死地盯着李宇春儿子的脸。
“小狗狗，睡在哪？”李宇春的儿子干脆不看傻子了，他继续念：“睡在夏天的绿阴里。小星星，睡在哪？睡在夜空的怀抱里。”李宇春的儿子越念越快，“小宝宝，睡在哪？睡在妈妈的目光里！”
李宇春的儿子念完时，傻子已经哭了。
“哭什么，我又没打你，不跟你玩了！”李宇春的儿子扭头跑进了饭店。
傻子抹了一把眼泪，朝饭店里望了一眼，转身慢慢地走开。
傻子又走回到了他家的米粉摊前。谭前进和他老婆正忙得不亦乐乎。
傻子就在他家的米粉摊前一直站着。不知站了多久，从小山丘上跑下来的癫子被一大群小孩追到了米粉摊前。米粉摊前顿时闹成了一锅粥。
“你这个癫子捣什么乱，死得快走！”谭前进的老婆挥着那双两尺多长的筷子瞪着眼大声喊。
癫子站着不动。
谭前进的老婆就去赶那群小孩：“吃了没事去洗砖，没教养的，走开走开！”
小孩“忽啦”就散开了。
“你怎么又回来了？”谭前进的老婆这才看见了自己的儿子。
“他是饿了吧，给他捞一碗粉。”谭前进对老婆说。
谭前进的老婆把粉端给儿子，儿子接了，却不吃，他瞅了瞅癫子，把米粉放到癫子手上。
“噫，你活该是个傻子！”谭前进的老婆要去夺癫子手中的碗，被谭前进一把拉住了：“算了算了，再盛一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