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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后记(1)

我很惊叹竟有这样的机缘,来写作《艾罗斯特拉特的雨》。当这个名字自说书人口中说出时,我完全以为那是一篇布雷德伯里的科幻小说。后来他告诉我,世界上还没有人写出这样题目的小说,于是我说:好,那我来写。

萨特曾经写过一个叫《艾罗斯特拉特》的短篇,讲述发生在一个名叫艾罗斯特拉特的古希腊人身上的荒诞事迹,他为了像征战的英雄一样被后世铭记而放火烧毁了雅典娜神庙。这一点或许可以成为本文的一个背景。

另外要感谢《阳台》的作者deathwish,是他用一个短篇想象出了一位为了下雨而煮沸湖水的“艾罗斯特拉特”。

选自《九州幻想》杂志2007年第4期

程婧波,1983年生。1999年在《科幻世界》发表《像苹果一样地思考》后,以每年不到一篇的缓慢速度进行科幻创作。曾获1999年、2000年度校园科幻一等奖;2001年度中国科幻银河奖提名,作品数次入选多种年选。主要作品有《像苹果一样地思考》、《西天》和《倒悬的天空》等。

空山新雨后(画上眉儿)

她看见那个人扬起了刀。

刀磨得很光,反射出苍凉的萧索。

似乎是酝酿着全力一击,刽子手提了一口气,那柄长长的大刀在空中扬起,刀把上的红色彩绸迎风飞舞。

她闭了闭眼睛,听见“咔”的一声,脸上似乎溅上了什么腥气极浓的液体。伸手一抹,竟是血般颜色。

帘薇蓦然睁开眼,惊坐起身,看了看身边的妹妹。

屏薇正迷迷糊糊地睡着,小脸苍白,嘴里还喃喃地呓语着:“姐姐不哭,屏薇留在这里陪姐姐……”

帘薇张了张嘴,想叹出一口气,却发现自己连叹气的惆怅都没办法表达。她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出来,抱住熟睡的屏薇,在无尽的黑暗里,默默地流泪。

夜似乎发出了一声叹息。然后,沉闷的雷声轰然响了起来。雨声滂沱,倾盆坠落,挟着逼人的姿势,像一头兽,要吞噬掉黑夜前的黎明。

帘薇悄悄爬起床,摸了摸妹妹仍然发烫的额头,准备去灶边端碗水喂她。只往小小的窗口向外一望,一个青花瓷碗就这样硬生生地从帘薇的手里滑落。她睁大眼睛,近似绝望地看着雨幕中的那一群黑点,它们逐渐在地面上放大,为首的村长一脸庄严肃穆的神色。他的身后,跟着数十个青壮年,挽起袖子的胳膊上,用红色的颜料在上面涂满了各种各样的图案。

他们来了,终于来了。

“不……”帘薇从心底里嘶吼了这么一句,便快速地拴上门,重重地喘着粗气。

一个月前,妹妹屏薇染上了古怪的病,每天只是昏昏入睡。自那以后,帘薇烧的瓷器似乎一日不如一日。村子里的许多作坊,都接二连三的坏了窑。按照村子里的规矩,每到坏窑的时节,就会在各家选出一个身体病弱的女童作为供品,前去祭拜瓷神。在瓷神的祠堂前,燃起两只巨大的红烛,和尚们的念祝会在此刻响起来,而后村长会派两个青壮年,将女童的头颅砍去,取她的鲜血浇在一个上等的瓷器上,然后打破,把沾满血的碎片分发给各家各户供起来,这样,各家出窑的成品,总会比上一年好。这是村子里历经百年的传统。

而屏薇,就是村长选定的祭品。

“咚咚咚……”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帘薇收拾起惊慌失措的心,连忙抱起熟睡的妹妹,向后门摸过去。那里,邻居的傻子阿福,一脸憨厚的模样,撑着一把破落的伞,将手中的斗笠和蓑衣披在了她的身上。

“跑,快跑……”阿福的声音似乎有些哆嗦,他指着远处沉浸在雨幕中的青山,示意帘薇向那里跑。

一道闪电劈下,骤然照亮了屏薇的脸。她看见妹妹苍白的面孔,依然沉沉地昏迷着,一咬牙,她打开门,那扑面而来的雨,瞬间沾湿了她的蓑衣。

“往哪里走?”村长的声音似乎像鬼魅一样地飘了过来,他严峻的面孔仿佛巫师一般灰暗阴沉,眉毛微耸间早已有几个汉子七手八脚地围了上来。“帘薇,我知道你心疼妹妹。可是我已经决定了!今日午时,将屏薇上供给瓷神,以飨神明在天之灵!只有这样,我们的年成才可能有转机!”他笃定地挥了挥手,身后那些青壮年便要把屏薇抱走。

“跑……”阿福笨拙的身躯将那几个汉子撞到一边,他凄凄地嚷了起来,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冲进了敌人的包围圈里。阿福的身体,被拳打脚踢地蹂躏着,他抱着自己的头,一声不吭地蹲在了地上。“跑,跑……”他的嘴里不停地念着这个字,一只手蒙住自己的眼睛,从指缝里偷偷往帘薇的方向看。

帘薇顾不上许多,使出全身的气力奔跑了起来。

“别理那个傻子!快拦住她!”村长的声音在这个黑暗的黎明里,似乎格外刺耳。

帘薇迎着大雨,一直朝着那座青山的方向奔去。泥泞的小路上几乎遍布着湿滑的野草,她每跑一步都觉得有什么东西一直将她往下拉,拉入黑暗的深渊。嘶闹声还在继续,她知道阿福会被那几个人狠命地修理,可是她没有办法,眼下的帘薇,只能抱着自己惟一的妹妹,疯一样地在雨里狂奔。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飘了起来,脚下一个趔趄,让她摔得好沉,痛楚从头到脚蔓延了开来,但怀里的妹妹仍然紧紧地被她抱住,倏然从睡梦里惊醒,睁着一双惺忪的眼睛问她:“姐姐,我们在哪里?”

她顾不得答话,爬起来继续奔跑。

妹妹屏薇似乎被这一幕吓坏了,她看着身后追过来的众人,害怕地放声大哭了起来。

雨声,哭声,脚步声,追逐声,喘息声,交织在一块,帘薇几乎绝望地向前跑去。她的双腿完全没有了力气,只是机械地做出奔跑的姿势,不敢停止。她怕一停下来,那近在咫尺的大青山就会变成祭祀的黑漆长台,怀里的妹妹不再是属于她的,而是一件供品,像羊一样被扒得干干净净,躺在长台之上,用一双乖顺的眼睛望着她。

“站住!”呼喝声越来越近。

错愕之间,帘薇并没有留意到脚下的石块,重重地摔了出去,妹妹也被摔在离她一丈以外。

“终于抓到你们了!”为首的汉子喘着气,恶狠狠地抓住滚落在地的屏薇。

“不!”帘薇像疯了一样扑了上去,抓住那个汉子的手,跟他扭打在了一起。她的手指牢牢地抓住妹妹,哭着闹着想用自己小小的身体去给惟一的妹妹以庇佑。可是她觉得自己好没用,她的力气不如别人,她觉得自己的心在流血,那些血液顺着眼泪一直往下落,她的世界像是有谁夺去最重要的部分,上苍啊,你要是在天有灵,就帮帮屏薇吧!不要带走她!

另外一个汉子吃力地上前想掰开她的手指,被她用血红的眼睛瞪了回去。为首的壮汉不知道为什么被帘薇的表情吓地吞了一口唾沫,任凭她把妹妹抱了过去,紧紧地搂在怀里。

屏薇的哭声在这个雨天显得无比凄厉。

皇帝在景德这座小小的镇子,设立了浮梁瓷局。远近闻名的景德瓷器,沿着昌江,转入京杭大运河,再由新开凿的通惠河直达大都。浮梁瓷局的管事,是蒙古人,对南人工匠尤其苛责,送往大都的贡品瓷器,都要千挑万选,那些瓷釉的名目,那些胚体的厚薄,还有上面的描画淬金,一样一样,都要严加挑选。

帘薇姐妹俩被村长带到浮梁瓷局的大堂里,似乎是村子里这件抢祭品的事情,被浮梁局的管事知道了,须得问上一问。

这浮梁瓷局,并不是帘薇第一次来。

记得一个月以前,她躬身低头,屏住呼吸,余光瞥见管事的手,细细抚过她烧过的瓷器之上。

“啧啧。”管事放下了手中的青白釉龙首流注壶,目光剑一般朝她逼视过来,“龙首雕刻得栩栩如生,可惜啊,干釉了……”

干釉?

那青白的釉体晶莹通透,见光还有一层薄薄的亮意,怎么看,也不像是干釉的模样啊!

“大人,恕民女直言,民女进贡的这只龙首壶,决计不是干釉的次品啊!”她抬起头,一脸笃定的神色。可是话语间,却不免有哀求之意。妹妹屏薇前些日染上一种怪病,每日医药费就要花好几钱银子。若不是走投无路,她才不会将这个仿宋的流注壶拿来上贡。

锐目一闭,管事的手拿了茶碗,细细地拨着茶碗里的茶叶,抬起半分眼,再吹上一口气,喜怒不明地道:“南人,南人,谁让你们是南人呢?这浮梁瓷局,我说谁的窑烧的瓷好,那就是好。相反,我说谁的不好,谁的就是不好。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帘薇捏紧自己的拳头,咬住嘴唇,半日不吭声。

“不过,”管事抿了口茶,继续把目光盯向她,“本官念你年幼,面目又如此清雅,倒是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机会?帘薇讶异地抬起头,却碰上一双不怀好意的眸子。十六岁,正是情窦初开,初知男女之事的年纪。她皱皱眉,道了声:“多谢大人好意。”一拧头走出门去。

可如今,依然是为了妹妹,又踏进这个让她心寒意冷的大厅之上,她的记忆还未出差错,仍然记得那双隼利而冷酷的双眸,那双眸,让她没来由感觉到不安与颤抖。

屏薇已经忘记了哭泣,只是闭目沉睡,苍白的小脸上,双唇仍然倔强地撅了起来,似乎在梦里也对什么不满。

管事一脸肃穆地走了进来,并不说话,挥手摒去其他人,一如月前的声音响在她的耳际:“想救你妹妹的话,今晚便来瓷局,我教你一法,可确保你妹妹性命无虞。”

帘薇睁大了眼睛,对视上他的眸子,那眸中,更多的是玩味的挑衅,却少了一分救人于水火的真诚。

“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飘然若失。

川流不息的人流往来反复,冒着炭火的窑炉,在昌江旁边袅袅的烟火一直往上飘摇。帘薇抱着膝盖坐在门槛上,呆呆望着阴霾的天空,听它劈下第一道响雷。她下意识地抱住了自己的肩膀,瓢泼的大雨顺着一道闪电扑了下来。缩了缩脚,她让自己的身体藏在屋檐下,看雨花在路面上砸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水窝。

阴霾过后,是否会有晴天?

“下雨,门槛湿,要生病……”蓑衣一抖,一张憨厚的脸孔闯入她的目光之内。头顶着多了一个斗笠,还留着余温和湿气。

帘薇这才发觉自己的衣衫被雨水淋湿,慌忙退进去。“阿福,你也进来避避雨吧。”她抓住斗笠的一角,刚刚想唤住门口的阿福,却见那蓑衣一转身钻进了雨帘之中。

阿福是村子里有名的傻小子,穷有一身力气,只会上山打柴卖给烧窑的人家,碰见她们姐妹俩便会乐呵呵地高兴好一阵,有什么好吃的,也会第一个拿过来给她们姐妹吃。昨日的救命之恩,帘薇对阿福又平添了一些好感。她本想弄些草药给阿福疗伤,可惜妹妹的性命在她的心里,比什么都来得珍贵。妹妹尚且无力顾及,何况其他人?

村长答应在瓷局管事作出决定之前,暂且不提祭祀之事,所以妹妹也就暂且安全了。可是今日,她必须去一趟浮梁瓷局,去求那双眼眸的主人,给她指一条明路……叹了口气,她回屋摸了摸妹妹的额头,仍然是发热。喂她喝了些水,屏薇有些朦胧地睁开眼睛说:“姐姐,刚才我梦见娘了。”

“是么?娘说什么没有?”她坐在床头,右手端着碗,左手抚着屏薇的发,枯黄的发啊,稀少到让她落泪。

“娘穿着一件大红颜色的衣裳,可漂亮啦。”屏薇似乎有了些精神,笑着说,“娘还要抱我,说要陪她一块,不再受苦……”

“啪”的一声,瓷碗在地上摔成两半,一大一小。

帘薇抱住妹妹,死命将她搂在怀里,眼角有晶莹渗出。她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娘有爹陪着,她不孤单。屏薇要好好地陪着姐姐,姐姐只有屏薇你一个……”

雨挟着昏暗的暮色,又一次瓢泼而降。帘薇咬了咬牙,握紧拳头冲进了雨幕的黑暗中。

“南人,南人,谁让你们是南人呢?”她的脑海中闪电般想起了那个男人轻蔑的嘴脸。他是蒙古人!蒙古人的一句话,南人会奉为圣旨!她在雨中奔跑,几乎辨不明方向,可是她记得那个眼神,那么令人厌恶的眼神,似乎想将她的衣衫一件一件地剥去……嘴里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糅合了苦涩的滋味,雨夜的道路漆黑不易辨认,可是脑中却有一个声音一直不断地提醒她,向前,向前,向前……然后,坠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浮梁瓷局的门楣,伏着两座镇宅的石狮,帘薇几乎是想也不曾想地便去拍门,她的身体被惊恐和慌乱纠缠地微微发抖,当那扇门吱呀一声打开的时候,她几乎要抑制不住地跪下来,可是有双手早已托住她的身体,然后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救救我的妹妹……”她的声音好像呓语一样在整个雨夜弥漫。

“帘薇,帘薇……”阿福站在石狮的旁边,伸出手,却不知道该做什么。他只是小声念着帘薇的名字,然后看看自己的手,粗笨的手,指节粗大的手,他握着拳,朝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揍过去,然后咧开嘴,大声痛哭了起来。

帘薇跌跌撞撞地从那扇门里出来的时候,天色未明,雨滴依然潮湿地在每一个角落里生根。阿福撑了伞跟在她的身后,探头探脑地不敢出声。也许他愚笨的心里,只是好奇,为何帘薇在一夜之间,为何神情如此冷峻。昨日里的惊恐与慌乱,在此刻完全见不着踪影,有的,只是一抹死一样的沉寂。

阿福以为她要回家,可是帘薇的身形却一下拐进那道深邃逼仄的小巷,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响起两个人前前后后的脚步。细细碎碎,不胜凄凉。

那条路,是通往郊外的坟地。

坟地的尽头,帘薇扑通一下跪了下来,那里并排躺着去世的爷爷、父亲,和娘亲。她不知道该去找谁倾诉她的苦,她的痛,她的无奈和忧伤。她泪眼婆娑地望着阿福,这个一直陪伴着她的傻小子,即便她能说给他听,可是又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帘薇抓了一把爷爷坟前的泥土,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爷爷,你若是在天有灵,就保佑屏薇平安无事吧!”

屈辱的泪水在瞬间滑下,她想起昨夜的种种不堪,将双手重重地握成拳头。

那管事告诉她,若要救出妹妹,必须得烧出一件釉里红,作为贡品献给朝廷。大都的皇帝,对这种鲜红夺目的釉色相当喜欢,只要讨好了皇帝,一个祭祀的女童,只要皇帝一声令下,想救她性命,不过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爷爷在世的时候是烧窑的好手。她记得爷爷曾经告诉过她,那传说中的釉里红瓷器,有许多的品种,最好的一种,须是在白色瓷胎上以特殊的颜料进行绘画,然后刷上一层透明的釉色,放入窑内一次烧成,那种釉色鲜亮夺目,就像是喜庆的花嫁,沁人眼球。但火候尤其难以掌握,一个不小心就会让图案有散晕的可能。

爷爷说,若要制成真正的釉里红,须不停实验,坯要一个一个地细细打磨,釉要一层一层慢慢调和,窑要一次一次烧足火候……这几道工序,一丝一毫也马虎不得。

阿福将伞打上她的头顶:“落雨了,回家。”他的意思是,还有屏薇在家等着她。

帘薇攀上阿福伸过来的手,那只手粗大而伤痕累累,帘薇看了阿福一眼,然后默默地同他一道,走上来时泥泞的小路。

“阿福,你说这天,为什么总不见晴呢?”

阿福砍来的柴,在窑前堆得老高。自从那日坟地归来,阿福便自觉地照料起了两姐妹的饮食起居。

帘薇将生病的妹妹交给阿福看管,自己每日每夜地扑在窑里,烧她的釉里红。一次一次的失败,一次一次地重来。

首先是选土。

景德镇附近的白土,是制陶的首选。再混以适当分量的黏土和黄土,日夜不停地捣制成泥。再将这些泥,倒入灌好的模具中,配以特殊工艺细细打磨,风干之后,便是一只只饱满的白色坯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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