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们应该已经吃完晚饭了,围坐在火炉边,讨论一下他可能在做什么,猜测他的不忠。苏珊发出啧啧声:“他一定在酒吧里。”丹尼说:“也许他被外星人绑架了,哒哒哒。”莉蒂亚只是安静地微笑。或者他们正躺在温暖舒适的床上,可是他现在什么也不能做,被困在这石缝间。此时,他全身湿透,饥肠辘辘,就像在地狱一样痛苦。他的肚子咕咕作响,翻着酸水的嗝一路传到了嗓子眼儿——他太饿了。他们应该已经吃完晚餐了,今天的菜是什么呢?今天早上莉蒂亚提到了吗?鱼肉馅饼,对,是鱼肉馅饼,带着黄油、胡萝卜和豌豆。他能一口消灭一大块儿,上面还有酥脆的棕色土豆片,小茴香调料,里面夹着鲑鱼和鲭鱼。他甚至可以在几个小时前撒过尿的石头上吃掉它。他倚靠着小土堆,像牛棚里的一头牛发出咕噜声和鼻息声。
雨水一定把路面冲刷干净了。
雨快停了。峡谷的底部水花飞溅,亦实亦虚,像河床一样,离他很远。他能听到自然和谐的声音,可是自然完全不顾及他被可怜地困在这里。他又渴又饿,手掌上吮吸到的雨水只够润润喉咙,他能感觉到岩石边上缓慢移动的细长的小鼻涕虫,可它并不能引起人的食欲,至少目前还没有。他的衣服粘在身上,当他把衬衣往下拉的时候,衬衣和皮肤间发出啧啧声。他尽力把自己裹得严实点,胳膊紧紧夹在身体两侧,但是热量还是被黑夜强大的寒意所带走。他能感觉到寒冷正钻进他的身体。而他的脚,这是最令人不安的地方,他不能真正地感觉到什么,即便他集中精力试着去判断受伤的部位。什么都感觉不到,没有剧痛的伤口,没有肿胀的轮廓,甚至都没有一根抗议的神经。完全没有疼痛。
这不是好兆头。无疑,这预示着某种可怕的、无法治疗的状况,不可能通过血管手术、移植、电疗或者钢板定位治疗得到恢复。大量失血、骨疽、腐烂——再见了,我深爱的、有用的下肢——得和你们一起去胶水厂了。如果老鼠闻到了伤口的味道,悄悄潜入来寻找食物怎么办?它们可能会用它们恶臭发黄的牙齿从他的脚指头开始咬,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使他感染上某种疾病。这是很荒唐的事情,经历多次虔诚的乞求、和上帝的争执(他既不是不可知论者也不是无神论者),以及用他的老年作抵押来换取疼痛的消失,现在疼痛消失了,他却可笑地希望它回来。该死的吗啡,该死的镇痛剂,该死的仁慈的救济。他想重新遭受苦难,他想重新经历这一切,重新签订他的生死之约,即使这意味着将咬掉自己的舌头或者在天边咆哮。至少他能称其为决断,至少之后他能说,我一直在战斗。
可是,如果结果是这样会如何呢?如果所有的事都解决了会如何呢?如果他将失去所有的一切会如何呢?
这是种可怕的想法,关乎消亡、绝望,关乎失去他自己、他的家庭和他的未来。他感觉在无边的黑暗中一直坠落,旋转着越走越远,尽管他还被卡在那个狭小的位置上,就像一只被钉在那儿的虚弱的蝴蝶,又像一个被绑在土豆丛中愚蠢的稻草人。感觉就像这寒冷、潮湿、失重的急流空气以及那被钉于石头上的苦刑没有尽头,或许这就叫做命运。他现在好像已经不能均匀地呼吸,黑暗的使者马上就要降临。他完全不想待在这里,不想待在这残酷不公平的地方,不想待在这恶心残废的躯体里,不想待在这该死的天意中。他不想成为这个被困荒野的人,不想成为彼得。彼得,这个可恶的名字,这个名字本身就是牢狱。他不想待在这里。“我不想待在这里!”
他把头埋在手里。是的,他绝望了。这就是此时他那颗痛苦、茫然无助的心。他无能为力,这里没有出路,他别无选择。他已被定罪。
细流依然在峡间缓缓地流动,他听到一阵碎步疾跑的声音,就像老鼠跑过的声音。他朝着地面大声嚷着:“滚开!”他使劲去看,但在黑暗中看不到任何东西。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巨大的圆石和悬崖的顶端。它们却察觉不到岩石的任何响动,就像清道夫在聚集一样。他不能感觉出自己的手、身体或者那该死的腿。也许他已经不存在了。彼得,你在哪里?彼得?
家里呢?如果他今天没有来这里,如果他不决定爬到深峡谷的底部,或者如果他选择了另一条路绕过大圆石,他现在已经到家了。他现在会在他该待的地方,和他们在一起。
想到这些,他感到很舒服。那个在粗糙墙壁上布满家鼠和稻草的小木屋,还有着温暖的壁炉、他的孩子和家人。他不在家的时候他们又会做什么呢?通常都是些很滑稽可笑的事。丹尼会满身沾着草污和泥巴回到家,说他自己从小镇上一路滚过来,能不能先洗个澡。他回家是因为她在家,苏珊会在外面把水桶里的水泼向他,莉蒂亚则欢呼着,而他欢喜地接受这一切,简直像个傻瓜。馅饼像往常一样美味,万一有一小块剩了下来,就会被留在厨房的小隔间里。晚饭后他们会坐在桌子旁边聊天,当然声音要比他在的时候小很多,因为他是“大嗓门先生”和“再来一杯家酿酒先生”。他们一家人总能轻松愉快地交谈,从不会和着座钟的滴答声和火苗烧出的噼啪声,没滋没味地吃英国牛肉。他们也不是那种气氛沉闷压抑的家庭,在用餐的时候只能听见刀叉和盘子刮擦的声音以及咀嚼食物的声音。他们总能找到一些有趣的事情来作为谈资,比如说一本书、一个会议或是一则新闻,最后他们总能回归到现行的货币政策上。孩子们把这称为“F艺术”,然后做出他们可爱的龇牙表情。
他们有很多这个地方的照片,它们都是苏珊的杰作。有一些是她早期的研究,被她扔掉了,但又被他从垃圾桶里“拯救”回来。丹尼的小玩意儿——那些古怪的废绳网套,他用电焊机把一些小部件组合在一起,你能在很多地方看到它们,比如说橱子里、桌子上,妈妈会用鱼线把他们挂在窗帘的横杆上,那些明亮的小叶片不停转动,就像受到上天启示后的涡轮。
莉蒂亚应该已经洗澡了,她的头发盘在头顶上,像那种很疯狂的女人的发型。她在浴室时,他总能找到进去的理由:“亲爱的,我在找我落下的东西!”“哦,我只是想小解下。”太明显了,这个苦恋的傻瓜。她上年纪了,也做了母亲,北方的天气加之她已经到了更年期,她的头发不再闪着栗色的微光,腰部也有点粗了,大腿上也有一些令她担忧的硬块儿。她曾皱着眉指给他看,但他不在意,他不会以绘画时的目光来审视她的美丽。她依然在试着将更多的东西带到他的作品中,也许一块海塘里的石头也能成为一个很好的创作对象。这就是莉蒂亚,她拥有让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平和宁静的能力。她是万里晴空,是反气旋,是他的风暴眼。如果没有她,他会在哪呢?
有时候他会碰到莉蒂亚正在看着双胞胎斗嘴或者玩闹(现在他们都二十岁了,但这些类似的游戏和挑衅依然延续),用馅饼里的小鲭鱼骨头戳对方,然后大喊:“威尔斯,告诉他。”“威尔斯,告诉她。”此时,她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温柔和着迷的神情。他想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从这两个小不点儿那得到了多大的快乐。她喜欢把话放在心里,这就是他的妻子。她不经常说出她的判断,也不会慷慨陈词,不像他——“大嘴巴先生”,信奉我思故我在的信条。
她喜欢把他在工作中收集的绘画挂在他们的小屋里,这让她对于清晰度和先兆,前居住地的风景素描,以及下一个中石器时代有了一些初步的认识。她喜欢他被磨损又进行修复的人物画像,像鹦鹉螺的化石一样。他们搬进这所草草建成的边境小屋时,她就把这些画挂了起来,当时小屋屋顶的一端还开着口,乌鸦向屋里投下了沾满污泥的玉米粒,就像是在给这新的居住者施下魔咒。
虽然这些画里面没有严峻的山脊,但是正是这些画让他从美国和加拿大赚了很多钱,复杂的计税方法让他们那一年颇费了一些力气,也让他们能够加固房子的西北角。正是这些画让他们有钱去旅行,去参观世界上许多国家级的画廊,并在意大利逗留了六个月。那是一次完美的旅行——他把孩子们拉出学校,虽然这遭到了校长的反对,带着他们像维多利亚时代的名流们一样参观博物馆。在罗马,参观了破败不堪却无与伦比的罗马帝国遗址;绿色威尼斯、佛罗伦萨,那里杰作多得让你一转身就能被一件绊倒;翁布里亚的教堂,那里悬挂着一千块瓦片,象征着一千个当地的悲剧。他完成了多年来他一直期待的朝圣之旅。他挑选了一些重要的纪念品(其中一个非常有意义,自然在海关没有申报)。在英国研究院时,他的作品备受瞩目,从那时起,他开始受到人们的追捧和尊重,他的作品开始大卖。
现在,富有的登山者们会收集他的作品——“劳力士格斗军团”,莉蒂亚这么称呼他们。他们生意告一段落时,会爬上来,不仅仅是为了攀登莱克兰地区的最高峰,还为了找到他工作的小屋,走到前门告诉他,如果不是因为放在他们书房、办公室或者会客厅中的那幅画中的某个细节,他们绝不可能知道通过悬崖,还有这样一条路可以到达顶峰。“很好,我的画同时还可以用作地图。”他会说。
不要再想那些鱼肉馅饼了。他现在需要吸口烟,那能将他带离几近疯狂的边缘,并且能让他从存在的意识里得到暂时的缓刑。美中不足的是小烟袋还在车上。为什么在他需要的时候,它从不在身边?为什么他总是不得不去手提箱、厨房桌子上或是洗衣房的篮子底下取烟袋?可能是上年纪了。老家伙,HOW TO PAINT A DEAD MAN欢迎成为步履蹒跚的老糊涂。如果他可以抽一口烟,就能够清理干净脑中的蛛网,也能把现在的混乱整理出头绪来,或许能够想出个办法拯救病情恶化的脚,赶紧回家或者去医院。可是现在他只能坐在乌云下,做着大烟梦。虚无主义已经让他筋疲力尽,他又把自己的能量消耗在对老鼠的想象中。
现在几点了?一定很晚了,过了午夜了,他想着心脏病、癌症、爱情和失去的情人以及他的出身。再过几个小时就到内维尔起床的时间了,把茶叶扔进锡质的小茶壶里,吱吱地压着他床上的弹簧。“专心读书,彼得,要努力地工作,在那里还有一个世界等着你。”有一个世界,但是他太累了,他已经筋疲力尽。他闭上眼的短暂时刻,黑夜依旧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