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丁区:巴黎女人的最爱
路上的石板已经不怎么平了,有的地方微微突起,有的地方残留着裂痕,仿佛特意刻画着某一天某一夜马车行过的痕迹。街道也并不宽敞,有时候不得不稍微给直摆到路面上来的花店的花让个小道。坐在咖啡店临窗的桌边的女人正一手托着腮,一手捻着书页,时而侧头读上几句,或者眯起眼睛看看窗外。街角的那家杂货铺前正站着两个客人,从铺面跟前走过的时候,穿着小碎花衬衫的老板娘抬起头来,眼角挑着一抹不作声的笑。
这里是拉丁区。巴黎,塞纳河左岸,大学林立之处,先贤祠的所在。巴黎女人的最爱。
不是货柜上琳琅满目的商场,不是一次只为一位客人服务的尽享尊贵的专卖店,不是人潮涌动的精美的博物馆。巴黎女人爱的是巴黎旧日的院墙下,五彩缤纷的花朵和水果被摆得活色生香;爱的是路边一架经历了几百年时光的老路灯旁,咖啡店里涌动的饮料和书页混杂的香味;爱的是越过卢森堡公园的丛丛树林,隐隐可见先贤祠白色的圆顶,仿佛有过往的贤士们庄严的声音,随着阳光四下播撒;爱的是每天走到那家从小时候起就一直光临的面包店,一边包上两根长棒子面包,一边跟老板话话家常。拉丁区里折叠着巴黎的过去和现在,如同巴黎女人,一边时尚得令世人侧目,一边又依旧故我地典雅着,仿佛留声机里流泻出的旧日歌谣。
来到巴黎以后第一次被法国朋友带去的地方就是拉丁区,从此一发不可收地爱上它。一开始我仍坚持应该先去拜访一下当地的名胜:比如供奉着法国历史上最为世人所熟知的伟人——雨果、卢梭、伏尔泰等等——的先贤祠,发自肺腑地表达一下对这些以思想或文笔、学术或科技影响过世界的伟人的景仰;比如建立于13世纪的巴黎大学,体会一下古典欧洲学府里那种庄重又浪漫、严肃又奔放的气息;比如如今做了法国参议院的卢森堡宫,看看它经历时空变幻之后的斑驳面容,感叹历史的演变世事的沧桑;比如巴黎现存的最古老的圣日耳曼德佩教堂,体验一下与圣母院全然不同的古朴风格,享受一下喧嚣尘世中难得的安详宁静——等等。我对拉丁区的想象,本就该是这样充满着厚重感的人文气息,在都市里保存着旧派的古典与圣洁,如同古书里泛黄的书页。
没想到听了我如此说的同伴竟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她接连地摇头,以至于我相当好奇她接下来会有怎样的说辞。但她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我拉进了一条斜斜的小街。路可真够窄的,张开双臂,两旁的商铺触手可及。沿路都是咖啡馆和餐厅,店门外摆着巴黎最常见也最受女孩子们喜欢的小圆咖啡桌。我们随意挑了个铺子用餐,味道好得绝不在名牌餐厅之下。吃完了午饭我们开始随意地溜达,穿过圣日耳曼大道,大略地看过了圣塞弗林教堂,又在教堂前的小广场上观赏了一阵男孩子们的滚轴“演出”,然后慢慢遛上了穆夫塔街。朋友告诉我,这里有巴黎最古老的露天集市,从很早的时候起就是聚集在这里的贫穷学子们的最爱。我们慢悠悠地从这些五彩缤纷的铺面前走过,看着提了布袋子的中年妇女在摆得纵横交错的水果、杂货、香料、花束之伺从容地穿越,即使讨价还价也绝不会剑拔弩张,声调如同在水底涌动的水波一样,平稳地滚动着。
一路穿出来,擦着莎士比亚书店往塞纳河边走去。年轻人在时尚的小店里兴奋而忙碌地来往,两个拿大布包装了满满的书、坐在路边长椅上休息的姑娘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偷眼看着对面正皱眉站在旧书摊前的某个男孩,那轻侧脑袋的样子像足了某个著名的法国明星。我因为扭头看着她们,竟一不小心撞到了身前17世纪的雕花窗沿。
我们终于在河边的草地上坐下来,躲在树荫下看着河水缓缓而过。坐在我不远处有一个瘦高的男孩正盘腿坐在一堆散放的书籍中,一边啃着面包一边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朋友满怀兴味地看着他,一面在我耳边小声地讲起她以前看过的某本小说里写到过的,18世纪时期那些从外省来到巴黎的充满着求学的热望和纤细的自卑的学子们。她说那个男孩的背影如何如何具有古典韵味,她说她最喜欢的是莫泊桑的短篇,她说她喜欢这么静静地在河边吹风。
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在草地上躺下来,傍晚的霞光正轻柔地从树梢间滑过。还需要说什么呢,这就是巴黎,这就是拉丁区,这就是巴黎的女人。
不爱上拉丁区是不可能的。
你住哪个区
Tips
狭义的巴黎市只包括原巴黎城墙内的20个区,大巴黎地区还包括上塞纳省、瓦勒德马恩省和塞纳-圣但尼省。巴黎城区内,每个区的格调和社会层次是不一样的,1到7区大都是富人区,其中1到4区内有举世闻名的卢浮宫、巴黎圣母院、蓬皮杜艺术中心等。第5区又称拉丁区,是巴黎的文化艺术气息最浓郁的地区,有先贤祠、索邦大学、法兰西学院以及很有特色的书店、露天咖啡馆等,知识分子聚集。著名的埃菲尔铁塔位于第7区,此区也是各国使馆、国家机构集中的地方。第8区是巴黎市区最热闹、游客最多的一个区,有鼎鼎大名的香榭丽舍大道、总统府爱丽舍宫及各大品牌的时装店、精品店、香水店,大街小巷尽是五星级宾馆、高级餐厅。第13区又称唐人街,是巴黎华人聚居谋生的地区。所以巴黎人初次见面,往往会问对方住哪个区,这不是一般的客套和寒暄,而是旁敲侧击问你的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
知性——女人的优雅必修课
住在我楼上的那位夫人,在年过花甲后遭遇了丧子之痛。
她的儿子是个活泼而健壮的卡车司机,个子不高,有着南部人一般的小麦色皮肤和漂亮的棕色短发,为人非常热心又爽朗,常常坐在屋里也能听见他在楼梯间哈哈大笑的声音。整栋楼的人都喜欢他,但谁也没想到,就是这个可爱的家伙,不幸地出了车祸。
所有人都为这个消息感到悲伤,并对他的母亲致以无限的同情。老太太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简直是不胜悲戚,她的哀痛如同夏季的潮水一般在她的周遭蔓延开来,把每个人的眼睛都染上了忧郁的蓝色。有时候,她会静静地坐在街区花园树荫下的长椅上,一坐就是一整天,遥望着斜前方的大路拐角处——以往在工作结束之后,她的儿子总是小跑着从那里出现,一边和熟识的姑娘们开着玩笑,或者冷不丁地钻进哪家街边小店。如今已是物是人非,变成老太太的身影长久地凝固在树荫下,这景象让过往来人全都忍不住叹息感慨。就连住在对面小屋里大家公认最没心没肺口无遮拦的老鞋匠,对此也摇头唏嘘,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但我们却不能说老太太的悲伤是过分的。不,事实上,完全没有。在经历了最初一两天的消沉后,老太太重新过上了一如既往的生活。我们也时常碰见她穿着小碎花裙牵着那只名叫拉比的小狗去散步;相遇的时候,她总是亲切地微笑着和我们打招呼。尽管她的面容有些憔悴,笑意有些勉强,精神头看起来也不那么好,但她并没有让自己垮下去,也总是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丝毫没有散乱或颓败的痕迹——对刚买来的鲜花,她还是那么悉心地呵护着。当然这并不能算奇迹,但毫无疑问,她的这些举动让我们都得到了安慰。
每当我们看见她的笑容,心里也会在一片悲伤的海洋上泛起温暖的阳光来。
当我把她的情况告诉了来访的朋友后,朋友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称赞了一句:“真是位知性的夫人。”
知性?一开始我对她选用的这个形容词稍微有些迷惑。在我的理解里,这个词该是为形容那些具备专业素养、有智慧有内涵的女性而诞生的(好吧,别和我讨论它的哲学意义),它在我心目中引起的典型形象,就是那些堆积在高级办公区的女性精英们,聪明睿智,谈吐不凡,言谈举止里都充满着让人可亲可敬的气质。我想说这和老太太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但是幸好我没有这么说。因为只要稍微多想一想,就会觉得用这个词来形容,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什么是知性?简单说来,知性就是比感性理性一点,比理性感性一点。这话听起来有点绕口,却是我听过的对“知性”最有趣的定义。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要求女人达到“知性”大概和我们中国人要求君子做到“中庸”有类似的意思,总之就是言谈举止恰如其分。而要做到这一点,其中需要的修为还真不是一点两点。
但对于巴黎女人来说,要理解和做到这一点却是得天独厚的。
之前我一直有一个很大的疑问,那就是:在我东方人的眼睛里,西方世界的人单从外表上看来都是差不多的,就像欧美人普遍分不清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越南人一样,我也分不清北欧人、南欧人、西欧人、东欧人、北美人等等,更不要说去细究其国别了。但唯有法国女人是不同的——或者准确一点来说,是巴黎的女人。无论在哪里,也无论在怎样的环境中,我都能很好地将她们识别出来,唯一的一次错认发生在一位澳大利亚女士身上,不过她也在巴黎居住过长达十六年。
很匪夷所思吧?但又好像理所应当。巴黎女人是不同的,这样的概念或许在每个人的脑子里多少都有。这种独特的魅力既不是来自她们的外貌也不是来自所谓时尚之都的魅力,真要细究起来的话,或许就源自她们身上的“知性”气质。她们懂得什么时候该放浪潇洒什么时候该矜持委婉什么时候该咄咄逼人什么时候该小鸟依人,她们懂得自己是谁自己需要什么应该怎样来修饰和表达自己——我想,这种聪明的女人是最容易给人留下好印象,也最容易讨人喜欢的。巴黎这个城市,有那么多的艺术来成全巴黎女人的天马行空和浪漫情怀,却又用世界上最严谨的语言和那么多的先贤哲人来给她们的奔放划出适度的界限,或许这就是她们能够那么鹤立鸡群的原因吧。
无论如何,巴黎女人的这一点是真正值得学习的:学得知性,学得懂得在什么时候该如何适宜地表达。
给声音也穿上迷人的衣裳
记得以前上学的时候学过一篇课文,名字叫做《最后一课》,内容依稀记得是当普鲁士士兵即将攻入某个法国城市时,一位法国老师给学生们上了最后的一堂课。在课堂上,老师饱含着深情教学生们学习自己祖国的语言,并且告诉他们:法语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
这篇课文给当时的我带来的,除了感动于其浓厚真挚的爱国热情外,就是强烈的不满和朦胧的向往了。不满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任何一个国家的人都会认为,自己的母语才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而我身为中国人,自然会认为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方块字才蕴含着最丰富的美感。但那时候我已经开始阅读一些所谓的世界名著了,在那些作品里,会说法语总会被当作是上流社会的标志,无论是俄国人还是英国人,总会在他们的长篇大论里突然丢出一句法语来,以显示自己的格调高雅。于是我真的好奇了:这到底是怎样一种充满魅力的文字呢?当读起它的时候,是不是真的会有重重的优雅的气泡顺着唇齿流出,把我整个人包围起来?
直到我自己学习了法语,不,应该说,直到我真正来到了这个被法语所包围的环境中,我才意识到了它真正的魅力。法语是最美丽的语言吗?至今我仍然会把这“最美丽”的一票投给汉语。但是,当法语和巴黎女人结合在一起的时候,我却不得不说,这实在是种让人难以忘怀的奇迹般的结合。
法语有很浓重的鼻音,发音圆润饱满,不太字正腔圆。这样的声音总给人一种含糊感,好像清晨或者黄昏的时候,不甚明朗的阳光隔着薄薄的纱质窗帘透进屋里的感觉。如果说汉语发音像钢琴的琴声,端正、干脆、优美而跳跃,那么法语的发音就像大提琴,婉转、沉静、柔软而缠绵。或许这也是法国人倍加让人感觉浪漫的原因,而更加不难想象的一点是,这样的语言在女人身上会得到多么美的展现。我还记得最初对它最直观的印象,就来自大学时候认识的一个朋友,她是来自法国的女留学生,平常和我们交流的时候都用英文,而有一次在她宿舍里给她上课的时候(我兼职教她说中文)听到了她用法语打电话,那如泉水般咕噜而出的声音顿时把我吸引住了——那一瞬间,她的形象从我认识的无数来自各国的留学生中脱离出来,让我仿佛陡然置身于塞纳河边。我脑子里甚至迅速地勾勒出了她在河边的绿荫下闲闲而坐的样子,而背景则是巴黎那些色彩绚丽、雕刻精美的建筑——我不否认这实在是小说和电影给我带来的过分的想象,但毕竟是这样的声音给了我如此快乐的想象,使我从此更对它抱有了一层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