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之东,黑水之西的司彘;西海之内,流沙之西的汜叶;白泽于东海,毕方于章峨山,传说之地更是令他神往,每每说到此处,高衍总是看着玉冰说,万事平定,定要与她同行去瞧瞧,才不枉此生。
谈及歌赋,高衍吟的最多的是曹操的短歌行,“一匡天下,不以兵车”,高亢激昂,兴致来时,挥毫泼墨,提笔书写。
玉冰见过高衍的字,一手的小篆,写的遒劲有力,字字如星辰夺目,可是没想到高衍的草书,也是行云流水,一戈如百钧弩,一点如高峰堕石,一牵如百岁枯藤,一放纵如惊蛇入草,字中筋骨,如羲之在世。
他的小篆,如同他的外表,温润斯文,俊逸出尘;而他的草书,却显出了他的内在,狂妄孤傲,落拓不羁。
玉冰偷偷以他的字为临帖,逐夕讥笑她俨然成了一个私淑弟子。
高衍曾自带瑶琴,琴身通体黑色,隐隐泛着幽绿,犹如绿色藤蔓缠绕于古木之上。
汉时,司马相如有一张琴,名为绿绮。司马相如曾用该琴,琴挑文君,一曲凤求凰,获得卓文君的青睐,成为千古佳话,只是此琴早已失传。
玉冰虽没见过绿绮,但确信,高衍手中的琴绝不比绿绮逊色。
尽管能用碗筷奏出曲子,也能听懂史大哥所奏的玄妙之音,但要论抚琴,玉冰却差的很远,她并不是很精通音律,高衍常笑言自己是对牛弹琴。
玉冰不以为意,笑道,“我既是牛,当然听不懂清角之音,你却每每还要对着我弹,敢问,你是什么?”
高衍爽朗一笑,“我也是牛,一头蠢牛。”
一时,连枝苑里笑声四溢。
棋局对弈时,玉冰从不会到会,再到突飞猛进,高衍的眼中时有惊喜之色。
兴致起时,高衍还会置沙盘于院中,与玉冰沙场点兵。高衍也不管玉冰愿意不愿意,拉着玉冰就点兵演练,玉冰从一开始的不愿意,到渐渐有了兴趣,现在已是沉迷其中。
高衍常说,不战而屈人之兵,每次看到高衍说这句话,玉冰总感到高衍身上又一种迫人的气势,让人不敢直视。
晚上,玉冰苦读兵书,孙子兵法、六韬三略等等,她都一一读完,白日,便与高衍沙盘对阵。
说什么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说什么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又说什么兵形象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学的容易,用起来却很难,每次沙盘上,她都是输。即便她如何耍赖,也赢不了高衍。
不战而屈人之兵——她这辈子是做不到了。
“操兵演练,手握三军,建不世之业,再一匡天下,你心中是不是早已有了天下?”
说什么沙盘点兵,只是打发时间,她不是三岁小孩,她已想到高衍要的是什么。
面对玉冰的询问,高衍并不闪躲回避,眼中却露出了激赏之色——玉冰懂他。
激赏之色之后,是一种逼人的气势,直视天地,他的霸气已在她面前显露无疑。
她知道,他相信她。
只是他的相信,是以她洞房之夜,她的拂袖而去换来的;更准确的说是以她的性命交换而来。
高衍每次来,每次回,从不在连枝苑里留宿,即便晚上两人赏月辨星,无论多迟,高衍都会回到自己的院子。
迎蓝很奇怪,王爷对娘娘如此好,为何每次都回去。迎蓝问娘娘,王爷为何不留宿。连逐夕都投来了疑惑的目光。
玉冰也是一片茫然,连迎蓝和逐夕都看出来,王爷很宠她。他们的确实关系很好,好到他将心中的天地展露于她的面前,他们促膝长谈,可是所有的好也只限在促膝而已……
为什么……玉冰也曾问过自己,他们都没有跨出那一步,是她心中还有牵挂,还是他的心中另有隐情……
或许这样也好,也能相敬如宾,也能举案齐眉,也能白头到老,只是,人生若是如此,到底意难平……
一夜之间,银装素裹,积雪压枝头,天空放晴,暖阳之下,雪光如琉璃。
玉冰披着紫色貂裘,踩着积雪,每行一步,脚下就发出兹兹之声,披风曳地,溅起碎雪落在貂裘之上,瞬间消失。
前段日子,曹嬷嬷将一件紫色貂裘送来,说是王爷狩猎所得。后来,她才得知,高衍与下属行猎狩貂,所获貂儿只够做这一件貂裘,却送给了她。
紫貂极其难得,玉冰谢他,他只是淡淡一笑,说了一句,北方严寒。
玉冰心中顿时暖如三月阳光,有了貂裘,有了他,似乎再寒冷的冬季,也难以入侵到她内心的阳光。
立在梨树之下,手触白雪,冰凉立侵,却止于手指。
见枝头末梢,已被积雪压弯,似要坠落,这一夜,雪落的真的很急。
迎蓝早已将院内、院外积雪除去,不时的站在院门口,东张西望。
“怎么还没来?”迎蓝自言自语,似在说给自己听,更像说给玉冰听,“昨儿也没来。”
玉冰一笑置之,高衍又不是天天来,都快正午了,若要来早来了,“别看了,今儿不会来了。”
迎蓝望向娘娘,见娘娘一袭紫色,眉睫如扇,明眸闪动,身后披着天地银装,竟像瓷人一样,不由的呆了良久,“今岁第一场冬雪,王爷应该来瞧瞧娘娘,是否披了貂裘?”
这叫什么话,玉冰哑然失笑,这丫头,跟她的这些日子,了解她的脾性,说话也越来越没大没小,故作沉脸道,“你是我身边的人,说话切不可失了分寸。”
迎蓝见娘娘生气,也不在意,吐了吐舌头,“奴婢知错了,奴婢再去瞧瞧。”
玉冰见迎蓝跑了出去,知道她不甘心,也由了她。信手拂过瑶琴,心中笑迎蓝心急,其实自己不也是殷殷期待么,早已将琴置在案上,不就是为了等他前来,共抚一曲么?
这张琴,高衍带来之后,就未带走,说什么带来带去麻烦。他说的随意,她的心中却有丝丝欢喜。
指腹碰上琴弦,还未拨出,却听到迎蓝惶恐的声音,“娘娘,不好了,王爷病了。”
未拨动的琴弦,终于拨出,发出震裂心神的一声。
“昨儿就病了,今天已经不省人事。”迎蓝继续说道,语气哽咽。
脚下一软,玉冰拨动琴弦的手,猛的按住瑶琴,撑住身体。手下瑶琴弦弦出声,声声刺入玉冰心脉。
冬日的寒意渐渐袭身——原来,风吹皮毛毛更暖,雪落皮毛雪自消的貂裘,也暖不了心中的寒冷。
未到高衍的寝居,就听到哀天哭地之声。
玉冰的心中一阵阵抽搐,握住迎蓝的手越攥越紧,迎蓝疼的出声,她都未能听到。
众人见娘娘进来,欲要行礼。玉冰勉力摆手,免去了众人的礼。
寝室内,高衍面色苍白,合目躺在床上,像似熟睡已久,只是眉间微蹙,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元少棕和孟达立在床头,面色深沉,闾丘策正在为高衍把脉。
侍妾哭成一团,只有依依,苗氏和姜氏还算镇静,面带忧色的立在一旁。
“哭什么。”玉冰厉声道,一道森厉的目光扫向哭泣的侍妾,“本宫若是再听到哭声,一律杖责四十。”
一声令下,侍妾顿时安静,想到白氏受二十杖后的凄惨场面,个个噤若寒蝉。
“怎样?”见闾丘策把完脉,玉冰急切问道。
“回禀娘娘,王爷只是受了风寒,应无大碍。”闾丘策躬身垂手道。
“当真?”玉冰一瞬不瞬的望着闾丘策。
闾丘策沉吟片刻,道,“老奴岂敢欺骗娘娘。”
真的没有欺骗么?玉冰略有所思的望了一眼闾丘策,方才他为何要沉吟片刻,方才他眼中的复杂和忧虑又是为何?
他为何不愿说,还是不能说。
一旁的姜氏忍不住开口,“这几年,每年入冬,王爷都会大病一场,每次生病,都会不省人事,少则两日,多则五日,方能醒来。”
依依甚是惊讶,侧目望向姜氏。
姜氏的话倒是让玉冰心中略有宽慰,此病看来是旧疾——是了,太子说过,高衍身患顽疾多年,未能治愈,应该就是此病。
苗氏和姜氏跟随王爷有些年头,自然不会方寸大乱,哭成一团。那些抱头痛哭的侍妾应是今年新进府的侍婢。
倒是依依,一直镇定如常,让人刮目相看。
“就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苗氏说道,“闾丘大夫每次都说是风寒,可是风寒也不至于不省人事?”
苗氏的一句不省人事,让原本安静下来的侍妾又有了抽泣之声,“每年如此,王爷的身子可受得住么?”
“要怪,就怪太……”孟达愤怒的话说了一半,就被元少棕打断。
“住口,王妃在此,你休得造次!”元少棕厉声道。
孟达忿忿不平的立到一边,不再开口。
玉冰佯装没听见他们的话,也不瞧他们,只是静静望向床榻上的高衍。
元少棕为何不让孟达将话说完,孟达口中的太是什么意思,是指谁?是太子么?高衍患病多年,如此推算,太子当时还年幼,不足以谋害高衍,更何况以自己对太子了解,太子不是那种城府深沉之人;那太字是指谁?莫非是太后?不错,应是太后,太后顾忌高衍,可是太后是如何谋害高衍,以至于他年年发病?
玉冰转过身来,目光掠向闾丘策——既然你闾丘策不能说,本宫绝不勉强;既然你说王爷是受了风寒,本宫就认定是风寒入侵。
“闾丘大夫素有医仙的名号,他既然说了王爷只是受了风寒,理应不会有错,王爷既是无碍,你们都回去吧。”
苗氏欲言又止,终还是上前一步,低眉哀求道,“娘娘,可否让奴婢留下伺候王爷?”
白氏和孙氏是父亲的人,那苗氏呢?这些侍妾中又有谁是对高衍忠心耿耿,亦或一个都没有。
环视众人,目光最终在依依身上停留片刻,依依来自撷玉坊,应该不会有问题——但是谁又能保证,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高衍身边美姬环绕,却一直没有贴身近侍。看来,只有闾丘策、元少棕和孟达三人最为可靠,他们毕竟是高衍身侧之人。
目光中片刻繁复,归于平静,淡淡道,“王爷的病,应是风寒入内,干忤经络,令九窍闭塞,才致不省人事,此病需要静养,闾丘大夫,本宫说的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