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曲:灾罢云日晚,心惊视听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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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打娴福殿的偏门进的,穿过长的绣闼雕甍,便是要到声乐纵鸣的主殿了。透过层层翠幔珠帘望进去,便是殿内坐东朝西的列席主位了。
筳席的正中,是并列坐的皇帝和薛贤妃,兴是冲着为薛贤妃的女儿贺喜的份儿吧,庄贵妃和燕德妃只是一左一右地坐列在侧。
与皇帝执手而坐,薛贤妃自是面若春风三月盛绽之桃,身着明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外罩一件金百蝶穿花大红敞袖。混身上下的流光溢彩,大可与殿内顶上垂悬的大红吊流苏宫灯相映争妍。
金卮也已然侍立在了庄贵妃身后,庄贵妃一身衣饰虽同往日里紫檀佛莲纹的模样,嘴角也是盈盈带笑,神色明媚。
倒是燕德妃,虽是坐在薛贤妃那侧,也只是垂黯着头,一遍复一遍地摸着伏睡在她膝上那只波丝猫。料想皇帝身边新宠更佚流连不断,也应是许久未垂幸于她了罢。但皇帝知她爱猫,波丝贡猫时还能惦记着她,天天能抚摸着这猫儿,也算是种自聊以慰吧。
正殿的左右两则列席的便是诸多众妃,果真个个春容娇妍,润如脂玉,我眯侧起眼个个阅目而过,竟让她们堪比王嫱的形容撩得一阵眩目。只惜我也认不出几个,独独在偏角处看到了琪美人。
昔日的琪官,接着册封的琪八子,论容颜,一时虽是不能将他人都艳压过去,但温润如啼鹂的音喉是她携身的利器,郑悯月被贬折之后更是无人能堪比一二。
虽是已然封了美人,她也只是正正地挽起盘髻,一身石榴色的揽胸收袖襦裙,时而端起茶盏,细细地啐上几口。
原是我迷窍了神,没仔细留心欢庆的喜乐。二胡砧板长短更迭交叠,竟是昆曲缠绵一调。再看那大殿正中的台子上,唱的正是《牡丹亭》这出。流连侧脸间,我好似认出了,那头戴珠缨一袭云锦的花旦便是了药官,而身着青衣与她相拥而泣的小生,竟是龄官。
我不觉噗嗤一下笑了,这两个丫头,竟还会演这一出。
曲声落罢,庄贵妃频频示目称好,徐徐地说,“听闻淑妃妹妹虽不能支身前来,但呈上了这曲好戏,也是极好”。
皇帝虽面上饶有悦色,却还是跟着说道,“这几折戏都是一个套子,不过是佳人遇才子,最没趣儿。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位列高官,所生的女儿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是个绝色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论如何低贱,便想到以身相许。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这不过是那些个穷酸秀才痴人说梦罢,若真有这等相貌倾城的佳人,又怎不会在我大周后廷,而让那些落魄的人得以上下其手”。
皇上说的神色飞舞,燕德妃也连跟着唯唯称是。
庄贵妃兴是见此情形,忙话峰一转,又说道,“听说淑妃妹妹还呈了贺礼来,不知所盛何物,贤妃妹妹何不拿来供众人一睹啊”。
薛贤妃骤时颇有讶意,惊愕了一下也挥袖道,“那还不快快呈上来”。
此刻正是时机,我或也不用支身周旋,忙前去推了推门内侍立的那小太监,“这位公公,你快呈上去给你们家主子罢,这里便是淑妃娘娘送来的贺礼了”。
那小太监就呈了上去,我见此番便不用与薛贤妃四目相对了,就欣喜地侍立在那儿。
及呈到了薛贤妃的面前,她侧身问道,“栖棠呢,淑妃姐姐给她送来的厚礼,定当是要她来亲启才是啊”。
她身后的婢女莘兰忙上前应道,“栖棠公主方才跑去竹林后头玩去了”。
皇帝却一脸呵笑,放下着子说道,“那就不必唤回了,小孩子,就由着她玩去,爱妃你代她开启便是”。
“这……”,薛贤妃腆笑了一下,就向前福过身上,用护甲轻轻地挑开。
方开启罢,燕德妃膝上伏的波丝猫凄厉地大叫一声,跳下席去了,燕德妃眉目双颊抽搐般的抖动,忙离席欠身,说是惊扰了圣上。
看那薛贤妃一脸怔的如面要脱落的墙,眼中闪过的似是不般配的落寞神伤,我也不知所谓何事,只是觉的形同一种痛苦和欲罢不能如巨蟒交织缠身。
皇帝倾过上身,温和地问道,“所装正是何物啊”。
“益,母,草,茶”,薛贤妃的脸还是像急箭拉好于弓般紧致,一字一字从她朱柔的双唇中抖落而出。
皇帝手即顿拍在膝上,划拳倾身间不悦之意写满阴森的眉间,“她总是这样任着性子,栖棠虽年过及笄,但毕竟还是个孩子,送这些妇科千金之物来作甚”。
啊呀,我已然急得欲哭无泪,额角层层沁出的汗滴也冰凉彻透,只觉一种胆汁般的甘苦涌上喉口。我又遭毓合槿算计了,鬓角松下的几缕青丝扫过眼前,宛如秋风落叶般瑟廖无声,无限拉长了我绝望的眼际。如今仅是我在,看薛贤妃这般神色,若是圣上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
“陛下,臣妾也是栖棠喝这些茶大为不妥”,薛贤妃的语气恢复了平和,“不如,就让臣妾代领了这份心意吧。来人,端上温水,爇之既可”。
我呼的大松了口气,心情才恢复了平当,没料到贤妃娘娘竟如此宽厚,而或那夜被她发现烧纸钱一事也不过是给我个噱头罢。
若当真是如此,也就算是个完结了吧,我也就转身,信步走回了,留下身后殿中熙攘的人群。
夜里的清露干净而清幽,杜鹃的哽咽咕噜地阵阵拉长,深居八子厢房里,纵里外头入了千军万马,也是半晌才会有音讯彼及的罢。
坐在案前提起笔,信手抄写了几册古诗,偏偏愈来愈觉的心中郁结,神气浮荡不宁。我便恣意投下砚支,托首颔下,目光凝滞地着窗外,枝头时有叶梢打落,偏自觉无趣。
这时房门嘎吱一声推响,却是那般急促。进来的却是个上了年纪的公公,领着几个太监,个个都是那般面生,我不禁讶然一惊。
那位老太监嘴角一撇,口气冷不丁地哼出,又是老气秋横地说道,“贺兰八子,你这就随咱家来罢”。我刚想起身问个明白,没料他把毛麾往后一甩,就是刻厉地吼出,“来人,给我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