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辚辚,马萧萧。
金吒、殷郊率千余部众一路往东,昼行夜宿,如此一月有余,终于离金鸡岭只剩下约莫两日的脚程。
这日晚间,金吒正在营帐中打坐,忽听帐外卫士叫了一声:“夏姑娘!”知是夏玉儿来了,当即起身掀起帐门,果见卫士个个躬身朝她行礼。自殷郊来后,他就顺理成章地取代殷洪成为主帅,他知金吒和夏玉儿关系微妙,曾询问金吒,但金吒答得含糊,也就不再多问,冲着金吒的面子,命令全军以上宾之礼对待夏玉儿。
夏玉儿低声叫道:“大哥。”
金吒牵了她手,拉她进帐坐下,转身倒了碗凉茶递到她手里,道:“喝吧,消暑的。”又道:“我这儿还有些莲子。”
夏玉儿喝了一口就没再喝,忽然眼圈儿一红,几滴珠泪落到茶碗之中。
金吒抛掉手中剥了一半的莲蓬,细声细语地问:“什么事不高兴了?”
夏玉儿反问:“明天翻过东面的那座山,我们就到金鸡岭了,是不是?”
金吒道:“是。”又道:“怎么了?”
夏玉儿道:“我怕。”
金吒愕然,道:“什么?”随即醒悟,到了金鸡岭势必又和李靖等人相见,揽她入怀,笑道:“有什么好怕的?有什么事我挡着,天塌下来我也扛得住。”说完一颗心不禁倏地一颤,这话本是郑瑛淇对他说的,现在从他口中说了出来,心里头顿似打翻了五味瓶,着实想念郑瑛淇:“不知师姐现在怎么样了。”额头仿佛还残留着郑瑛淇嘴唇的余温,他鼻子一酸,心想:“金吒啊金吒,你逃婚,纵然师姐不恼你,她也被你伤透心了。你啊你,你该如何面对她?”
夏玉儿拭去泪水,见他神情大异,忽哀伤,忽激动,忽阴郁,忙唤:“大哥?”
金吒出了好一会神,抬眸看着她,道:“玉儿。”
夏玉儿一怔,茫然地应了声:“嗯?”她从未见过金吒的口气如此郑重,也是第一回听他称呼自己时没有带上“妹妹”二字,手腕一暖,已被他攥住了,那灼热的眼光令她骇异。
良久,金吒放开了她,轻声道:“我有件事对你说,是关于我师姐的。”
夏玉儿欣然道:“好啊。”
金吒看了她片刻,简略说了郑瑛淇帮他逃婚的事,夏玉儿惊得瞪大了眼睛。
“天哪。”隔了半响,她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似乎还有些不敢相信,望着金吒,蹙眉道:“你……你居然就这样走了?”
金吒道:“是。”声音非常小。
夏玉儿又道:“你让瑛淇姐姐替你承担一切责任?”
金吒仍只说一个字:“是。”这回声音更小了。
夏玉儿脸上忽然露出一丝鄙夷,道:“我不相信大哥你是这种人。”
金吒苦笑道:“本来我打算和你找个地方隐居,但是现在我知道我不能就这样走了。我要去找师姐,向她致歉,哪怕她要我跪下磕头赔罪也成。”又道:“也为了我自己,我不想成为你说的那种人。”
夏玉儿沉默片刻,笑道:“好,我们一起去见瑛淇姐姐。如果你敢一走了之,我会瞧不起你的。”
翌日黄昏,一行人终于看见了西周军营的大旗。
金吒与殷郊当先过去,双双策马至辕门,只见免战牌高悬,二人对望一眼,均知东征大军必定遇上了棘手的敌人。
一名守卫认出了金吒,当即过去拜见。
金吒下马还了一礼,道:“快去禀告武王和丞相,就说玉虚宫广成子道长、赤精子道长,长殿下殷郊、二殿下殷洪率部众前来拜见。”
那守卫一惊,哪敢怠慢,恭敬地应道:“是。”转身飞快地跑入营中通传。
片刻工夫,只听“砰砰砰!”,西周大营中礼炮冲天响起。姬发和姜子牙远远奔地了过来,姬发叫道:“殿下在何处?”声音中满是喜悦。
殷郊跃下马来,上前朝姬发和姜子牙跪下叩首,恭恭敬敬地道:“弟子殷郊,参见武王,参见师叔。”
姬发连忙扶他起来,伸手掸掉他衣衫尘土,道:“殿下万不可行此大礼,姬发受不起。”
姜子牙道:“怎么只有你一人?你弟弟和我那两位师兄在何处?”
殷郊道:“他们和小侄的人马在营外三里处暂歇,小侄和金吒师兄先行过来报个信。”朝身后一指。
金吒过来朝姬发和姜子牙深深一揖,头微低着,不敢擅自出声。
姬发脸上变色,道:“金吒,你可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啊,走的时候不说一声,来的时候也是一样。”
金吒跪下,道:“金吒自知有错,愿受责罚。”
殷郊不知其中原因,不解地看着他们。只听姬发冷冷地道:“罚你又有何用?”
姜子牙咳嗽一声,扶金吒起来,转向殷郊,道:“师侄,你去请大家到营中详谈。”
殷郊会意,辞别三人,上马离去。
姜子牙看着金吒,道:“你去瞧瞧淇儿吧。”叹了口气,又道:“难得她能如此大度,你那样对她,她一点都不怨你。你走之后,她甚是想你。”
金吒胸中热血上涌,大踏步朝营内走去。
姬发道:“哎,你这次回来待多久?务必说明白了,回来!”
姜子牙笑道:“我看他是不会走了。”
姬发愕然,问:“相父怎知?”
姜子牙微笑不语。
金吒问明了郑瑛淇居住的营帐所在,到了帐前,稍微整理一下衣冠,正要进去,忽听里面一个女子道:“你这一手‘断’固然高明,但破坏了原先的棋形,换作是我就会选择‘冲’,我不喜欢你这样的下法。”正是郑瑛淇的声音,看来她正在与人对弈。
帐内另一女子微微叹了口气,道:“棋如人生,世事无常。哪能什么时候都由着你喜欢不喜欢。”
金吒听了那女子的声音,心里不禁纳闷:“邓婵玉怎么会和师姐在一起?”
郑瑛淇道:“不错。继续吧。”一声轻响,不知是谁放下了一枚棋子。
金吒不愿打搅她们下棋,便驻足在帐外,听着棋子与棋盘触碰的清脆声响,直到一炷香工夫之后,夜幕笼罩了苍穹,浮云吐明月,一局棋就此终了。
只听邓婵玉道:“今日对弈甚欢。瑛淇姐姐,婵玉告辞了。”
郑瑛淇笑了一声,道:“婵玉走好,我就不送了。”
帐门被人掀起,金吒赶紧躲在一旁。邓婵玉从帐中出来,她此刻已改作妇人打扮,婀娜的倩影慢慢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他在帐外呆呆地站了一会,忽听郑瑛淇道:“外面的朋友,站那么久不累吗?”
金吒既感钦佩,又觉骇异:“原来师姐老早就发现我躲在外面,不愧为云霄洞第一高手。”俯身入帐,见郑瑛淇背对着他,正在复盘。
金吒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缓缓走过去,克制着澎湃的心绪,柔声道:“师姐。”
“嗒!”郑瑛淇手中的棋子落在了棋盘上。她是个孤儿,还在襁褓中嗷嗷待哺时就被文殊广法天尊带上山抚养,四岁开始修道生活,六岁便修得心如止水,极少被情绪左右。以她今时今日的修为,已达“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境界。饶是如此,乍闻金吒的声音,仍不免心神激荡,刚站起来,就被金吒一把拥入怀中。她的反抗在金吒铁箍般的胳膊前显得是那么无力,很快她柔弱无骨的身躯就彻底软瘫在金吒怀里,泪水于无声中决了堤。
好长一段时间,两个人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一动不动。
郑瑛淇腿都麻了,轻声叫金吒放开她,可金吒摇头说不。想要软语相求,然而轻启朱唇,嘴里冷不丁地冒出了句玩笑话:“你来这儿干什么,想娶我吗?”
金吒愕然,胳膊顿时松了。
郑瑛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轻轻挣脱他的怀抱,在地上的毛毡上坐下,招手叫他坐她对面。
金吒端详了郑瑛淇好一会,她明显瘦了,双眼结膜发红,眼睑微肿,想是自己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她哭了不少次。他心中突然产生了一股莫名的冲动,起身屈膝,在郑瑛淇的面前跪了下来。
郑瑛淇一惊,道:“这是干什么?”伸手扶他,竟未扶起来,不禁大窘,嗔道:“快起来!我既非佛祖亦非菩萨,你跪着作甚?!”
金吒抬起头看着她。
郑瑛淇一见他的眼神便即全明白了,左臂抱住他,右手轻抚他头发,柔声道:“不是说了天塌下来我也扛得住吗?犯不着一直为过去了的事难受啊。”
金吒打断她:“师姐,以后出什么事都让我来扛。”
郑瑛淇一怔,放开他,微笑道:“我拭目以待。”心中却想:“说得倒轻松,你大了,反而越来越不让我省心了。”
金吒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展开来,里面有二三十粒剥好的莲子,他塞了一粒到郑瑛淇嘴边,把剩余的重新包好放她手中,道:“很甜的。”
郑瑛淇尝了莲子,果真清爽甘甜,觉察到金吒身上有一丝妖气,若有所悟,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夏姑娘呢?”
金吒把两个多月来的经历一一说了。
郑瑛淇听罢大慰,道:“上回一别,我只当以后再也见不着你了。想不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真是白费了我那么多眼泪。”
金吒心中过意不去,握着她手,道:“师姐,我这次再也不走了。”
郑瑛淇道:“当真吗?“
金吒道:“当真。”
郑瑛淇笑道:“你留下来不是为了我,是夏姑娘。倘若武王和师叔不肯接纳她,她到哪儿你也跟到哪儿。她往东,你可不会往西。”
金吒双额绯红,打岔道:“怎么邓姑娘和你成了闺中密友?”
郑瑛淇仍是一脸温柔的微笑,道:“整个大营就两个女子,不然呢?”顿了顿,又道:“人家现在是武王的弟妹,你可不能再叫她邓姑娘了。”
金吒点点头,问:“她过得好吗?”
郑瑛淇笑了笑,道:“好得很啊。夫妻和睦,恩爱得让人羡慕。”
金吒道:“是你道听途说,还是确有其事?”
郑瑛淇道:“当然确有其事了。婵玉如今整日在营帐里头歇着,偶尔来我这儿串门下棋。再过一个月,最多两个月,我要搬到她帐中和她同住。你可知何故?”
金吒想了想,茫然道:“不知。”
郑瑛淇道:“她有了身孕,得有个女子照料。”
金吒一呆,旋即欣慰地笑了,道:“那真是喜事。”
师姐弟聊了许久,金吒起身道:“我去看看他们来了没有。”说是“他们”,实则关心的只有夏玉儿。
郑瑛淇在他身后喊道:“师弟!”
金吒复又入帐,望着她,眸中带着询问之意。
郑瑛淇嘴唇动了动,柔声道:“没事,你去吧。”
金吒点点头,匆匆离去。
帐内空荡荡的,郑瑛淇微微摇了摇头,其实她刚才想对金吒说:“婵玉一直没有忘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