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永恒的死寂和磅礴的荒凉所凝聚的一个点。山坳折皱之间,风蚀的痕迹如刀剑残痕,石棱如浪,残阳如血,马踏四野,蹄音颤颤。
铁色戈壁上缓缓行来的大队人马,在萧萧落日中宿营安歇,埋锅造饭。臣不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少林掌门法相默念着前人的诗句,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无来由心中冰冷一片,不知是否因了渐已入夜,朔风起厉,侵入肌骨,各派已疏数落落点起篝火驱寒。遥视倾于西北的天穹,思及白日里那种觉得自己渺小得连悲哀都是徒劳的感触,法相的心情益发沉重。自己之生死固可等闲视之,法相年轻时锋芒毕露,棱角峥嵘,爽达干练,后四十年遍研佛典,专一禅功,武功虽非少林第一高手,但是于人生的体悟,敏感处,又非常人所能及了。此番中原武林精英尽出,恪于泰山北斗的威名,还未生出未至天山,先起杀戮的愚蠢行为。只是这群没笼头的野马,在这荒野大漠,前途茫茫,生死不明,虽未必都如自己般感触凄怆,只怕各派顶尖高手,皆有生出一去无返的心思。
帐外传来一阵琴音,呜咽婉转,在凄风旷野中越发清越。许多人出帐观看,更有派门人弟子打探何人有此雅性,各路探询皆回报说未见人踪。但琴音低徊悠扬,静夜遥发,各处喧嚷的人声,虽以粗豪蛮野为多,亦知优劣,逐渐安静下来。琴主亦似感觉出众人心思,原本如高山流水银瓶乍破的清音,忽而激越慷慨,崩崖裂石,令人雄心徒起,血脉贲张,急欲择生死而赴大义。
法相暗叫不好,当年神秘人瞳在唐古拉山搏杀剑魔时,亦曾有此音出。法相师傅当年曾参与此役,是故知道。急忙检视同来弟子,只见人人群情激昂,眼神狂热,急忙轮指点穴,封闭他们的行动能力,以防狂乱之下,做出不可知的事情。
当年唐古拉一役,武林豪杰多有参与,或有师徒相传,或有亲友相告,总算抚琴之人离此甚远,琴音入耳已然危害不大,各门派中武功卓绝,定力高超的,先帮门人弟子定住身体,虽引发他们体内真气汹涌。只是那些武功低微,定力较弱的小门小派,抗不住琴音魔力,继而拔刀挥剑老拳相向。可笑的是,白道精英们自诩名门大派,不屑与之交错行进,故而安营扎帐时也是群分而立。名门大派们自成一块,黑道巨擎自成一块,绿林豪杰自成一块,乌杂宵小也自甘身份,远邻精英。所以事起突然,众精英们既救援不及,亦不曾出手。
这些人虽然武功不高,一般场合却又少不了他们,虽不能上阵助威,冲锋陷阵,摇旗呐喊也算一份力量。只是他们此来是天山夺宝,而不是当年的誓师远击魔教,众豪杰们巴不得不用自己出手,这些虫蚁便死得一干二净,又岂肯出手相救。总算这些人心智不泯,知那琴音不对,再想闭耳塞听为时已晚,虽然欲借杀戮宣泄胸中澎湃,尚还能向仇家出手。他们一路行来,或因客栈房间优次多寡之争,或因店小二招呼顾此失彼有了先后,或是一个多看、看不顺眼,总之都是些皮毛小事,若在平日——总算大家都能尽力克制,不敢拂了少林武当等数大门派联袂发出的武林帖,不在行进天山途中寻恤滋事,未曾有被几大门派联手擒拿的丑事发生。只是今夜——
天山脚下,血腥突起,引发者不过一段琴音,但是那些小门小派在互相杀戮时,亦是一条条人命。虽有数个大侠,临危挺身而出,只是杯水车薪,到得他们出手相救,火并已由高潮至收尾阶段。横尸满地的凄凉荒野,在夜色笼罩下愈发显出宁静的恐怖。法相叹息一声,与众僧念几卷经,愿众施主早得超生,再莫要参与此间。
清晨的朝阳虽与中原大不一般,只是众人都无心观看。白道精英们济济聚于一堂,为的是今日便要正式进军天山秘窟。法相首先发言道:“少林虽无贪楼施主武功秘籍之心,却不能让它落在狼子野心穷凶极恶的人手里。只是魔教余孽必不愿让我等顺利得那秘籍,所以昨夜已有那魔教三十六护教尊者之一的琴魔霍天青琴音警告。老衲虽知众志成城,但魔教余孽明暗莫辨,实令人忧。”法相言毕,华山掌门岳天杨道:“法相大师顾虑深远,但是我等既已至此,无论如何不能退却。魔教余孽虽有,焉能当得我中原精英群豪。”岳天杨正当壮年,也是在场之中有数几个未曾参与当年与魔教一战的少壮派掌门。年轻人血气旺盛,做事不考虑后果,老年人既从他那段人生路过,当下微微一笑,丐帮帮主温东阳道:“岳掌门年少有为,血气方刚,令我们几个老东西深为叹服,魔教贼子意在阻止我等入山,否则四十年寂寂无声,为何今日突然跳出来招摇。”
当下昆仑、海南剑派纷纷表示勇猛进军,武当、峨嵋虽欲谨慎行事,不过这谨慎也实在谨慎不到哪里去。法相亦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自己说那番话只是要他们知道,前途艰险小心行事。敌人四十年来相安无事,大概亦在养精蓄锐,此番天山之行一路竟无人生事,不过是大战前的宁静假象罢了,只怕敌人一旦出手,便是雷霆之击,前途环境险恶,己方虽然人多势众,却也难抗自然之力。不管怎样,他总有此番有全军覆灭的灰暗想法,只是却不能与众人说,只得叮嘱门人弟子,多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