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我醒过来,看见床前立着一位高鼻子、棱角鲜明的高个子姑娘,二十上下,手里捧着一套叠放整齐的华丽的衣服。
她见我醒了,低头恭敬道:“郡主,奴婢服侍您更衣。”
我起身从她手中接过衣物道:“不劳烦这位姐姐,我自己来。”
她一听立即朝我跪下不安道:“不知奴婢做错了什么,请郡主息怒。”
我扶她起来:“我只是不习惯被人服侍。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以前我见过你么?”
她低头道:“请先让奴婢为郡主更衣吧。”
“好吧。”
她帮我更衣梳洗完毕后,我看着铜镜中美丽却陌生的自己,不安的感觉涌上心头。我再一次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以前我见过你么?”
这时义父走了进来,朝她看了一眼,她会意后退了下去。
义父走到我身边,看着铜镜中的我满意道:“乖女儿天仙一般地美丽,乱衣族最亮的珍珠也遮不住你的光彩!杀了云归族的乱民后,义父将委派你完成一件十分重要的任务。”
“任务?”我讶异道,“什么任务?”
“到时你自然会知道!”
不知为什么,从他嘴里讲出的话,即使是带笑讲出的,都像在冰天雪地中转了一圈,然后才进入我的耳内,同时带来了一股寒冷的空气。这个可怕的男人真是我义父么?他独断专横的态度由不得我不信。
他接着道:“等会义父会派人送食物过来,吃过饭我会来叫你,在此期间你不宜到处走动。”
我答应着,不想转过头,也不敢看镜子中的他凶残的嘴脸。刚才他赞我像天仙,是由衷称赞呢,还是因为他长得实在不堪入目?不时走了神,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在镜子中消失了。他终于走了——他站在我面前,总让我有压迫感。
我稍稍安定下来,看着镜子中妆扮好的自己——蛾眉淡扫,明眸多情,十分标致的妙龄少女——不觉笑了,露出一排稍稍嫌黄的牙齿,不禁叹道:可是人无完人?
突然镜子中又出现了一张棱角鲜明的面孔,不正是方才为我梳洗的姐姐么?
我回过头,见她端着木盘,木盘上是一只刚刚烤熟的羊腿,无比的腥膻。
“请郡主用膳。”她低着头不看我。
我站起身,撕了一块羊肉放进嘴里,羊肉的味道无比鲜美,肉有嚼劲却不塞牙,我称赞道:“好肉!不如你跟我一块吃吧,这么大块肉,我哪吃得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以前我见过你么?”我第三次问她。
这次她并不回避,好像之前已经想好了答案:“郡主说笑了,阿蛮不敢和郡主一起进食,跟从前一样,您是主,阿蛮是仆。”
“原来是阿蛮姐姐。我以前对你不好么?你怎么好像很怕我一样?我又不会吃了你,你怕什么?”
“奴婢什么也不知道。”她匆忙又胆怯地说完,放下木盘,又匆匆地跑了,令我大感疑惑。我虽然生了一场大病,失去了记忆,但总不见得突然之间转了性子——我以前不是和现在一样么?有什么可怕?
我将剩下的羊腿吃了三分之一,觉得百无聊赖,一时忘了义父的叮嘱,便想出去走走。谁知才掀开布帘踏出一步,阿蛮就挡在了我面前。我仰视着她,她低头道:“首领吩咐郡主不得到处走动。”
原来她不是怕我,而是怕义父!这位姑娘忠心为主,老实本分,不懂变通,我知道多说无益,便回到帐篷内。但好奇心驱使我偷偷掀开布帘的一角,观望外面的情况。
我的义父高开正在不远处对一众将士不厌其烦地重申作战要领并亲自演示。他手中握着明晃晃的长刀,刀起刀落之间快如闪电,冷酷无情,我不禁咽了咽唾沫,恐惧之余对他作战前的周到缜密又生出一丝敬意。
一会儿,只见他朝我的方向大步走近,我急忙合上布帘,跑到梳妆台前正襟危坐。
“乖女儿,咱们出发吧!动作利索点!”他掀开布帘,只探出一个头,便不顾我转身离去了,我连忙跟出去。
广袤的荒漠上一队整齐雄壮的百余人组成的人马已经蓄势待发,义父坐在领头的位置,他身边还有一匹没有人骑的枣红色战马。
“阿香,上马!”
我刚坐稳,就听得一声“出发”,话音刚落,义父已飞出三里之外,我和身后的士兵追上去,不到一个时辰,便来到云归族所在地。
构成这个部落的不过是数百座普通的帐篷,地处偏僻,人丁稀薄,大概超不过一千。
这个不毛之地,族民又不习武,值得动用百余人的军队么?
义父见我疑惑的样子,脸上绽开可怖的笑容:“乱衣族人以杀人为乐,别看这地方小,也够我们杀一阵的了!”
云归族的族民听到轰隆的马蹄声,纷纷跑出来观望,神情疑惑却和善。
义父面无表情地发出残酷的命令:“杀!”
后面百余士兵从我身边过去,像划破天际的闪电疾驰向前,不绝的马蹄声似滚滚轰雷,震耳欲聋。阴风阵阵,咆哮而起,扬起漠漠黄尘,涌在一片厮杀的混乱中,仿佛要掩盖惨不忍睹的殷红和哭嚎。
高开一众人杀人如草芥,一刀倒一人,干净利落;杀人的手法各异,横劈,竖切,拦腰斩断,直插心口,身首异处……他们凶残的目光和杀人的快意,就好像对着妇女一边凌辱,一边剜她们的肉,一边还要舔她们的血。
我感到一阵恶心,把早上吃的羊肉全部吐了出来。乱刀中,我看见两个熟悉的人,惊喜而又疑惑的目光凝视着我,向我伸出双手,我情不自禁地递过手去,眼前忽的刀光一闪,那两个人直直地倒了下去。我的脑袋嗡的一声,接着什么也听不到了。静,很静,什么时候杀人也能这样的安静?
我从马上跌落下来,重重地摔在黄沙中,左边的脸上粘了坚硬的沙粒,我慢慢地拭去脸上的黄沙,发现沙粒变了颜色——殷红殷红的,像染了胭脂,如果这时天能放晴的话,在灿烂阳光的照射下色彩一定格外鲜艳。
我像一个受了重伤的人一样,艰难地爬到刚刚向我伸出手的两具尸体旁——他们长着和我一样的面孔,云归族的每个人和我长着一样的面孔——轻轻地抚摸他们尚未冷却的脸庞,这对中年男女的目光正欣喜却空洞地望着我。我颤抖地合上他们的眼睑,却是徒然——他们始终圆睁着双目。直觉告诉我,他们和我有密切的关系。
天色更加难看了,沙尘如烟,我已经看不清楚他们的脸了,看不清了。高开他们还在杀人,我却毫无感觉。我趴在这对夫妇的身上,脑袋重重的沉沉的,任泪水一滴滴湿润他们的衣裳。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在回乱衣族的途中。我坐在马车上,头枕着义父,义父坐在我身边,双目一直盯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