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看不下去那些东西了。什么情啊爱啊梦啊的。念书的时候喜欢的小说也都堆在墙角。完整地看下来一本书好像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如今的课外读物只剩下银行存折和手机网页了。”
多年前的小学同学如今已经上班,路过上学的城市来看我。屋外阴风重雨,天色尚晚,我们就像多年前玩过家家一样,在宿舍里煮起了汤圆当作夜宵。热气把锅盖顶开,一个个汤圆珠圆玉润地浮在水面上,捞到两个瓷碗里,摆好汤匙,在氤氲的热气里就能开动了。她咬下一口温热,刚进屋时的寒意散了些,就有了交谈的元气。
“听说你还在写这些?”
我吹了口碗里的热汤,连续吃了半碗甜腻,芝麻砂糖附在嗓子眼,总想着要冲淡它。就像贪甜的小孩子架起几个板凳,歪歪斜斜地偷到柜子上的蜜饯,吃多了也会扫兴。“也是随便写写。哪有那么多青春拿来纪念。”
淡水清汤吞咽下去,我说的是实话。可能不要多久我的床头书就会多出一本《公务员考试专用教材》或者《职场新规则》,抄写的诗歌也都落成无用的尘埃。情、爱、梦的婉转甜腻被生活舀的一碗水冲淡,淡到忘了,我在梦里种过一棵开满白花的树。
太深情是牵绊人的甜。过了适可而止的界限,甜就成了惹人厌的腻。小时候老家过年,家里风俗,小孩子进门,外婆就会煮一碗糖水蛋。我是最吃不惯那份堵住咽喉的甜,不管外婆怎么连哄带骗,最多就吃上一两口。拧着眉头,苦大仇深,外婆见了,只能把端送出去的碗收到怀里,叹了口气,往回到灶头去。
后来某个食不果腹的深夜,我站在厨房里,望着沸腾的水,身体里有根神经冥冥中被牵引,我竟学着灶台前的外婆打起糖水蛋来。红糖水熬得颜色恰到好处了,落入的鸡蛋结茧一样慢慢凝结。很奇怪,一直以来我都没什么童年的记忆,但那一碗甜食煮出来,一时间脑海里云飞雨落,外婆的样子也浮出来,她穿一件蓝色的旧棉袄,矮短身材,灰帽子罩着花白头发,眼睛在阳光下眯着,浑浊里还能看到光。外婆一辈子没有名字,九岁跟了外公后,就随着外公姓。从青梅竹马到郎情妾意,一生酸甜苦楚,风过雨过,没争过一句对错。外公早逝,儿女大了,也各安天涯,剩她一个人守在老屋子里。那时我住在爷爷家,身子骨不结实,隔三差五趴在奶奶的背上去看病,经过外婆的屋子门口。她就急着跑出来,往我的衣服里塞几个糖果或是鸡蛋。我人明明是昏迷的,这片段却记得清楚,像她往我怀里塞的不是零食,而是往我胸口烙了一枚朱砂。
外婆走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在身旁,后来我不再经过她屋前了,她还会把省下的零食存着。见到房子外面有孩童,就掏出那一个鸡蛋和几个糖果,好言好语地引诱他们到屋里来玩耍,哪怕多陪她一寸光阴。
我在她过世好多年后的深夜,给自己煮了碗糖水蛋,一口柔和的甜蜜咽下去,才想起当年她举着汤匙要喂我时,那近乎有些可怜的迫切。她睁着萎谢芳华的双眼,把手再往前伸了伸,伸了又伸,说,吃啊。
麦太对麦兜说:“如果你不吃妈妈的烤鸡,妈妈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那时我嫌嘴边的一口温热过于甜蜜,轻而易举,让失望的外婆成了什么都没有的老人。却又用了好多年,才明白这残忍。
甜蜜的东西熬得经久,多以为它是一番好意。可不是人人都爱吃甜食。换言之,甲之熊掌乙之砒霜,你全心给的,不一定就是他要的。那时亲眼见过朋友给喜欢的男生做巧克力,情深意切到要把整颗心都放进模具里,结果对方温润如玉地谢绝了。说是不喜欢吃甜食,烦劳了你一番好意。单方面失恋的午后,我陪她坐在男生学校外面的奶茶店,看她埋着头把眼泪一点一滴往下坠,于心不忍,便把那巧克力打开,说:“我吃。”她眼里才泛出一点光亮,像我吞咽下第一口糖水蛋时外婆的眼睛。
“会不会不够甜?”她切切地问。
“不会。刚好的。”实则是太甜了,让我牙齿都略微发酸。做甜点的人总怕心意不够,白砂糖撒了一把又一把,才融释掉却又不甘心,飞蛾扑火地再倾注一次,总要抓住给予过的证据。也不听俗世箴言,说现在馆子那么多,哪有男人还在乎你的厨艺。
“他以前吃过很多苦。所以我不想让他吃苦了。想把好的,都塞到他手里。我……”
“我明白的。”在那过分的甜里,我吃了又一块巧克力,人都耽溺在蜜水里,透不过气来。这甜就转成了堵住呼吸的白纱绢。再是一番好意,裂锦还是要撕开落地。
她的爱恋心情我是真的懂得。大多像我们这类平凡女孩,没有倾心容貌,后天懒散,缺乏信心,亦做不了一分相貌二分打扮三分聪慧。不爱也罢,爱了就恨不得倾其所有,白砂糖一把把地撒,漫出容器来还嫌不够。高中的时候在公交车上听到一个女生和另一个女生说,要是我能为他挡一枪一箭就好了。这样他肯定能记得我。真是天真傻气的青春年纪。这般拿心里的苦去熬一份甜。真应了那凄凄歌词,要为你把红豆熬成缠绵的伤口,然后一起分享,会更明白相思的哀愁。
被人问到,你们到底是为什么在爱里这么卑微。孤傲决绝怎么就做不到。那个人可是就好到那么无法替代。不是的,不是觉得那少年住在神坛里高不可及,所以连在走廊里擦肩而过都紧紧捏着衣角,没有抬头望一下他飞扬眉眼的勇气。是我这一身灰头土脸,深重的黑眼圈,额头的痘痘,还损了一角的眼镜,够不上能转角遇上爱的资格。没有偶像剧里的女主角会像我们这样差劲的,她们就算扮演丑小鸭的角色也是故意扮丑的。我们配不上爱情这件事。它的光环在头发黑直长,白皙动人,美目盼巧笑倩的女孩那里。
换到我们这儿,只是因为听说他有些低血糖,就在教室空无一人的时候,每天往他的桌上放一颗糖果。就足够了。
苦情歌不过三分十秒。巧克力在口腔里须臾即化。情深不寿。况且确实,繁芜琐事压下来,情啊爱啊梦啊这些虚幻的泡影,是真能退居墙角的。
夜里枕在床头,朋友细碎地和我说着这一年的辗转。合租的房子,阴阳怪气的室友。包养小三的老板。不高的工资。喜欢的男生好像又换了女朋友。说到这里她的声音轻了一分,我们都心照不宣的记得那一盒一起吃掉的巧克力。那些年我们来往过好多信件,她用彩色的笔在好看的信纸上写着许多温柔的字眼。“喜欢”“怀念”“梦”“眼泪”“缘分”“等待”。到如今现代人感官麻木,只寻求刺激劲爆毁灭三观的报道,它们就成了要落灰的词语,比不上一则钻石王老五吃嫩草的新闻吸人眼球。
“不是我不相信。是信的人越来越少。谁记得,谁就吃了亏。”
她说的不错。年少时太信誓旦旦地相信这些,审美疲劳后就以为不过如此。人性本贱,重蹈覆辙的情爱梦也就新鲜不起来,如今甜食这么多,费列罗瑞士巧克力满记甜品冰雪皇后,舌尖金贵起来,不到夜阑客散人孤独,我也想不起那一碗糖水蛋的味道。
世事变迁,外婆独守的那间老屋后来因为年久失修,一场暴雨落下来,就冲毁了。我去看过一回,顶梁塌陷,荒草长了一截又一截。屋前的一方地现在看来不像儿时广阔,几步就能横跨的距离。差不多像在外婆的葬礼上,按照习俗,子孙们从棺木的一头走到另一头的距离。她曾经就在那么近的门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糖水蛋,招呼着我过来。
她一辈子都活在那么小的一方田地里,锅头灶尾,田头地尾,针头线尾。往生的时候墓碑上烙不出一个独属的名字。很少有人记得她在这个世界留下过什么,我能记得的,也只是那个把甜食存着,舍不得吃一口,想用它来讨取一些温暖的老人。
可我想记得她。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欲望和力量一直在和我死死纠缠,对我执着的甜蜜不屑一顾。我拿不出什么来抗衡。这不是努力就能阻挡的事情。但我还是想试一试。
过年再回老家,已经没有人煮糖水蛋了,小侄子咬着彩虹波板糖窝在床上看《喜羊羊与灰太狼》,我学着外婆打了一碗糖水蛋,端过去喂她。他好不情愿地往后退,头摇得飞快。我只能把手再往前伸了伸,伸了又伸,笑着说,吃啊。
喜欢。怀念。
梦。眼泪。
缘分。等待。
这些曾反复出现在泛黄色信笺里,被温柔对待过的甜腻字句。无论到任何时候,抽出它们其中的任何一个,软弱如我,还是会被他们轻易打败。获得不了它们,铭刻不住它们,都没有关系。我还是会在任何一个渴望一口热汤的午夜,轻易被那份抵死的甜腻打败。
幸好的是“其实我也留着的。那些你写给我的信。和你一样。”在那个被一碗甜食安稳五脏六腑后的深夜,朋友拍了拍我床头的那个安置信件的木盒子,轻轻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