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赟的一声“爸爸”叫得周佳顺悲喜交加,他流出了无比的辛酸泪。
过了好久,周佳顺擦干了眼泪对孙赟说:“去年我被平反后回到厂子里打听你们父子俩的情况,他们说通过外调得知,你父亲已经去逝了,你的下落不明。我不甘心,就按着他们外调的地址,我先后找了三个地方,一连四天,最后我找到石家镇时花光了路费,可还是没有找到。唉,知道你们消息的人太少啦!”
“父亲带我搬了两次家。头些年我们一直被别人监视着生活,我和爸爸都没有人身自由,爸爸动不动就被他们揪出去批斗、游街,我在学校里也被当成‘特务崽子’天天挨整。七五年我们从大队的小村里搬到人民公社所在地,在那儿我上了中学,七七年我和父亲为了谋生,又悄悄地搬到了石家镇。所以知道我们的人就更少了。”孙赟伤感地回忆说。
“那年月,我们都被监视着生活,就是亲朋好友也不敢往来、走动啊。”周佳顺点头说。
“那么,后来呢?你又是怎么掉到这江中的呢?”周佳顺又问道。
孙赟叹口气说:“一九七八年我父亲病逝后,就剩下我一人。因为家里贫穷,我没能读完高中,也无法考大学。开始时,我只好去干些体力活挣钱来维持自己的生活。”
“噢,对了,你爸爸当年可是个翻译,他没教你学外语吗?学会一门外语也能找份不错的工作啊!”周佳顺插上一句说。
“教了,但是我当时没有好好学。”
孙赟接着又说:“我是学文科的,读高中时,我的考试成绩始终在班里第一,所以我高中辍学半年后就被家乡中学聘用,教初中地理。可是没教上几个月,就无辜地遭到一个名叫郑青柱的副主任污告、陷害。”
“怎么回事?”张兰关切地问。
“我是被冤枉的。”孙赟诚恳地向着老人表白着。
接着,孙赟就把自己落难逃生,雪地获救、虎口脱险,一直到江中再次获救的经过叙说了一遍。
张兰听着他的叙说,不时地连连点头,然后说:“孩子,我们相信你是被冤枉的,你吃了这么多苦,多亏你命大。”
“可是,这个问题是很严重的。”周佳顺皱着眉头说:“你作为‘逃犯’,如果是以叛国、偷渡定案,我们可以为你作证,帮你洗清冤情。但是,要是以强奸杀人犯来定案,那么,在杀人现场如果没有可靠的人证和物证来证明你是清白的,你还是难逃干系,公安机关还是要追捕你。”
“孩子,”
周佳顺心情沉重地看着孙赟,停顿了一下,然后严肃认真地问道:“你保证那缺德害人的事情不是你干的?”
“绝对不是!!!”孙赟万分委屈地又补充道:“我最痛恨的就是那些干坏事的人,我绝对不会去做那伤天害理、祸害人的事!”
“那就好,那我就没必要劝你去自首了。”周佳顺放心地说。
“看你,怎么还不相信孩子!”张兰怪罪似的说。
周佳顺摇着头强调说:“不是,我是在决定下一步咱们该怎么做。”
“那么,这是个冤案,这件事情在没有弄清楚之前,我们都不要声张,这事儿,要对外保密。”
“孙赟哥,我们相信你,别难过了。”小雪安慰说。
“别叫孙赟了,就叫‘周晋’,以后就说你是我的侄儿,来探亲的。”周佳顺纠正道。
小雪又向爸爸请示道:“那我叫青松哥也行吧,别人也不知道。”
“行,行!”小雪的妈妈表示同意。
周佳顺又强调了一句:“一定得注意。”
天黑了,他们吃过晚饭,小雪同孙赟聊个没完,她总是问这问那。周佳顺叫着小雪说:“小雪啊,你哥他累了,让他好好休息吧,等明天再唠,以后时间还长着呢。”
“嗳,爸爸。”小雪懂事地应道。
夜,深了,小屋里一片安静,只能听见四个人的呼吸和翻身的声音。但此刻他们谁都没有睡着。他们彼此都在回忆着过去,感叹着今天的巧合。
周佳顺和张兰想起十二年前和孙清德一家人和睦相处的经历,在内心里感叹着两家人在文革时期的共同命运。
那是一九五九年五月末的一天,在北方某重工业城市的一幢职工宿舍楼里,孙清德和李艳艳夫妻俩的儿子孙赟出生了。当时,孙清德和周佳顺同在国营钢厂工作,他俩一个是团支部书记一个是副厂长,而李艳艳和张兰又同在一个学校当教师。正好,两对夫妻又同住在一个楼口的二楼和三楼。孙清德两口子中年得子喜出往外,并把这一喜讯首先告知了周佳顺两口子。周佳顺两口子当然是第一个前来贺喜。而且与李艳艳几乎是同时怀孕的张兰,一见到小孙赟简直是喜欢得不得了。她坐在搂着小孩的李艳艳身边,左看右看的,就是看不够。
事又凑巧,在小孙赟出生的十几天后,也就是六月初的一个早晨,张兰就生下了她和周佳顺的女儿周红。
等两家的孩子满月后,张兰和李艳艳把孩子抱到了一起,欣喜若狂地逗着他们玩。李艳艳不停地亲吻着两个孩子高兴地说:“你看他俩多招人喜欢,真是天生的一对儿。”站在一旁的两个当爸爸的孙清德和周佳顺也乐得合不拢嘴儿。
“真是太可爱了。”两个作母亲的看着孙清德和周佳顺笑着说道:“嗳,你们当爸爸的,现在该给孩子起个正式的名儿了。”
“是该起个正式名字了。”孙清德皱着眉头想了起来。周佳顺看着孙清德提醒说:“你不是喜欢青松吗?就叫青松得了!”
“那我儿子叫青松,你闺女就得叫玫瑰了!”孙清德马上回敬道。
李艳艳摆手笑道:“你们这两个大老爷们儿,真土,除了树啊,就是花儿的。”
“土什么?这是追求做人的风格!我觉着不错。”周佳顺一本正经地说。
李艳艳想想说:“也是。”
而此时张兰却站起来发表了不同意见:
“就是喜欢花也不叫玫瑰,我女儿叫‘红梅’!”
“青松和红梅叫着好听,可是等他们上学的时候还得起个学名。”孙清德又朝着两个当妈妈的说:“你们是当老师的,孩子的学名你们给起。”
李艳艳先表了态,说:“我希望我的儿子能文能武。”
孙清德马上接过话茬说:“那叫‘斌’。”
“不,叫斌的太多了,下面再加个贝字吧,叫‘赟’。”
“行,就叫孙赟。”孙清德同意说。
张兰若有所思地说:“我希望我女儿像太阳,红红火火,叫周红!”
“行,我同意!”周佳顺表示非常满意。说着又逗着两个小宝贝儿去了。
于是,“青松”和“红梅”就作为两个孩子的“唤名”叫着,而“孙赟”和“周红”成了他们日后的学名。
又过了四年,周佳顺和张兰又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叫小雪,也就是后来在江边洗衣服时发现漂在江里的孙赟的小雪。学名“周雪”。她和前两个孩子组成“松、梅、雪”,都是坚强的意思。
孙赟的爸爸孙清德除了有英语专业特长外,还会雕塑,曾用铝板刻出松梅玉雪的浮雕。寓意两家永远和睦相处,后代相亲相爱,但这块具有象征意义的,可称为珍贵艺术品的铝板,后来在文革期间被红卫兵抄家时给砸烂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孙赟,周红和周雪在不断地成长着。他们两小无猜,天真浪漫,经常在一起玩耍,周红、周雪天天把孙赟当作“青松哥哥”地叫着,孙赟也天天地把她小姐俩的唤名“小红、小雪”地喊着。而且他也特别有“大男人”保护小女子的英雄气概。
然而,好景不长,一九六七年一场摧残某些大人的风波,也直接伤害到了他们的幼小心灵……
深夜,江边的茅草屋里,孙赟吃力地翻了个身,他想象着现在的周红长成了什么样,接着,又回忆起十二年前与周红和小雪分别的场景。
那是一九六七年的一个夏天,孙赟的爸爸和周红的爸爸因为只抓生产不响应“文化大革命号召”而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可是这两位中层领导“死不改悔”。继续搞科研,抓技术,结果他俩又多了个罪名:“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上面怕他俩继续“串通”,对他们进行隔离审查。不许他们睡觉,不给他们饭吃。作为两个“反革命”和“走资派”的家属李艳艳和张兰哪能看得下去这种场面。她们离开学校,组织工友进行多次“营救”,但都没有成功,结果孙赟的妈妈李艳艳在最后一次“营救”中遭到了内外夹击,被红卫兵干将以“反革命同党”,“白专死党”的罪名用装有铁甲的卡车给撞死。
幼小的孙赟失去了母亲,又看不到父亲,他悲痛欲绝。后来周红和小雪的母亲张兰也被带走,不知被押到了什么地方,撇下这三个孩子在家里相依为命。三个孩子中孙赟最大,又是个“男儿”。他主动担当起保护小妹妹的责任,白天打听大人们的消息,有时弄点吃的回来,晚上锁好门守护在两小妹的身边。就这样挨着一个个的日日夜夜。
后来在一个黄昏,孙赟刚从外面给小妹妹弄回一点吃的,还没坐稳,门就被撞开了。接着闯进两个穿绿军装的人,冲着孙赟喊道:
“小崽子,我们带你去看你爸去!”说着,扯着孙赟就往外走。孙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俩说的是否真的,便向后挣脱,问道:
“我爸爸和周叔叔、周婶在一起吗?”
两个穿绿军装的人不耐烦地说:“少废话,我们只管带你去看你爸爸,不管他们的事,走!”说完就拖着孙赟往楼下走去。
周红和周雪追了出来,喊着:“青松哥,别跟他们走!回来!”正喊着,周红一脚踩空,跌倒在楼梯上。孙赟见此情景,猛然挣脱,跑回楼梯上扶起周红,关切地问:“摔着没有?”只见周红一下抱紧孙赟不放,哭着喊道:“你别走!”小雪也站在后面哭了起来。孙赟坚定地说:“我不走!”
两个穿军装的人几步跨上楼梯,使劲扭着孙赟的胳膊骂道:“你他妈想死啊?她们的爸爸今晚就放回来了,不用你管了,你赶紧跟我们走!”说着,他们把孙赟和周红拽开,一个人夹着孙赟的身子,一个人把着孙赟的腿,匆匆向楼外走去。周红拉着小雪站在楼梯口,仍在无助地喊着“青松哥哥,你别走!……”
那天黑夜里,孙赟确实看到了爸爸,在一个破旧的卫生所里的病床上。父亲有气无力地躺着,浑身是伤。孙赟扑过去抱着爸爸的胳膊,哭着说:
“爸爸,我妈妈没了!”孙清德一把搂过儿子也放声痛哭起来。两个穿绿军装的人喝斥道:“吊丧啊,别他妈哭了!”
许久,爸爸抹把眼泪,拉着孙赟的手劝道:“孩子,我们不哭,要坚强!”孙赟哭着点头,用小手抚摸着爸爸的脸问:“爸爸,疼吗?”
“不疼,没事儿。”
“孩子,周红和小雪她姐俩没事儿吧?”
“没事儿,爸爸,他们说周叔叔今晚就放回来了,是真的吗?”孙赟急切地问。
孙清德无力地说:“是真的,我们都被定罪下放了。我和你周叔叔都是当兵的出身,在朝鲜战场上打过仗。这回是部队出面解决的。”
“啥叫定罪下放啊,爸爸?”幼小的孙赟不解地问。
“就是以后我们不在这个城市里住了,到偏远的农村去生活。”
“是大山里的农村吗?”
“是,孙赟啊,也许在今天夜里我们就和你周叔叔他们一家人各奔东西了。”孙赟的爸爸叹息说。
孙赟有些听不懂,但多日奔波劳累的他,此时已是困倦得睁不开眼睛,他嘴里喃喃地说:“不知道小红和小雪她们怎么样了?”说着他趴在爸爸的身上睡着了。
黑夜里,一列火车向北方奔驰,原野上不时地响起汽笛声。车厢里孙清德带着酣睡的儿子和简单的行李,在一种“特殊关照”下向北方远行。此时,周佳顺正带着两个女儿被穿绿军装的人领着,在城市里继续找着孩子的妈妈。也就是说,孙赟与周红和小雪姐妹俩在那天黄昏时分的分别,已成了他们十二年前的最后离别……
孙赟回想到这里时,两行热泪滑出他的眼角,止不住地向枕边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