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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可是,也有很多令他烦恼的事情。因为冯瞎子和冯如月父女到他家后,家里一直不太平。冯如月俨然把猪牯的家当成了她自己的家,看他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毫不顾虑地煮了吃,猪牯的父亲王秉益见她反客为主的样子,气得要命,特别是猪牯不在家时,冯如月做了午饭或者晚饭,根本就不叫王秉益吃,而是把做好的饭端进房间里,关起门来父女俩自己吃,仿佛王秉益是空气,根本就不是个活生生的人。王秉益会对着那紧闭的房门破口大骂,企图要把他们父女俩赶出王家,可无论王秉益怎么骂,房间里没有丝毫的动静。猪牯回家后,王秉益就和他诉苦,还咒骂猪牯,这时,冯如月就会眼含着泪水,楚楚动人地走出来,对猪牯说:“大哥,我很感激你收留了我们,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我想不再给你添麻烦了,我们走——”猪牯看到冯如月的泪水,就像是鬼迷了心窍,他根本就不顾父亲态度,对冯如月说:“如月,现在外面兵荒马乱了,你们到哪里也没有在我家安全,你们就住着吧,不要管那么多,这就是你们的家!”猪牯的话让王秉益气得要吐血。

猪牯这个晚上没有回家,他和那个保安队员守在镇公所的那个角落里的时候,他家里发生的事情他一无所知。

这个晚上,冯如月还是只做了自己和父亲的饭,端进房间里父女俩享用。王秉益闻到了腊肉炒蒜苗的香味,他从自己的房间里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走出来,冯如月已经把饭菜端进房间里去了,并且关上了房门。王秉益浑身颤抖,用拐杖敲着冯如月父女的房门说:“你们是哪里来的野鬼,我们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们的债,今生你们来讨债的呀!你们为什么要赖在我们家里,白吃白喝,还对我如此不敬呢!”

房间里寂静极了,只有腊肉炒蒜苗的香味夹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味道从门缝里飘出。自从他们进入王家后,王秉益就闻到一股莫名其妙的怪味,他不清楚那股怪味是从谁的身上散发出来的,而且,自从他们来的第一天,王秉益见过冯瞎子的面,然后一直就没有和他照过面,冯瞎子仿佛就一直没有出过那个房间的门。在王秉益眼中,冯瞎子父女显得十分诡异。

王秉益没有办法,只好拄着拐杖,走出了家门。王秉益刚刚走出家门,就听到家里传来一阵女人阴森森的笑声。王秉益来到了大儿子王文青的家里。王文青家里有客人,他正陪几个客人在喝酒,看到父亲进来,连忙站起来,迎了上去:“爹,你怎么来了?”

王秉益满脸愤怒:“我难道不能来了吗?”

王文青陪着笑脸说:“爹,怎么不能来呢,这也是你的家,你什么时候想来,还不是你说了算。”

王秉益叹了口气:“唉,我在家里连饭都吃不上了!”

王文青吃惊地说:“爹,你还没有吃饭?”

王秉益用拐杖重重地敲了一下地:“我要吃了,还能上你家来吗?我现在成要饭的了,你是不是也连一口饭都不给我吃!”

王文青说:“爹,你快坐下,快坐下,和我们一起吃!”

王秉益也不客气,坐下来就吃了起来。王文青的老婆站在厨房门口,冷冷地看着王秉益。过了一会,她朝王文青说:“文青,你过来一下!”王文青历来听老婆的话,赶紧走了过去。她把王文青拉进了厨房,轻声说:“他怎么又来了?”王文青说:“他怎么也是我爹,来就来了呗!”她拉下了脸:“过年我们也没有少给他东西,你那个弟弟现在都当保安队长了,也没有见他给孩子们买什么东西,还有你爹,过年连个压岁钱也没有给孩子。你说当初分家,我们房子也没有要,你爹存下的那些钱一分钱也没有给我们,我们就是空手走出家门另立门户的,你怎么就那么没有记性呢?”王文青委曲求全地说:“你就不要记怪那么多了,爹能够来,证明他心中还是有我们的,他一定是在家里受了什么委屈了,你就不要说那么多了!”她伸出手掐了王文青一下,王文青“哎哟”地叫了一声,痛得眦牙裂嘴。客厅里的客人们听到了王文青的叫声,王秉益也听到了。

客人走后,王秉益也要走。王文青要王秉益住下,不要回去了。王文青的老婆在厨房里洗碗,故意把碗筷弄得很响。王秉益对儿子说:“我还是回去吧,我死也要死在老宅里!”王文青是两头受气,十分无奈,只好送父亲回碓米巷的老宅里去。一路上,王秉益把猪牯收留冯瞎子父女俩的事情告诉了王文青。王文青听了也十分气恼:“他们怎么能这样!”

到了家里,王秉益指了指那个偏房对儿子说:“他们就住在那个房间里。”

王文青发现那个房间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就把父亲扶进了他的卧房,对父亲说:“爹,你先睡下吧,我明天去找弟弟说说,不能让他们这样下去了。”王秉益叹了口气:“你回去吧,回去不要和老婆吵架,她对你好就行了,告诉她,我饿死也不会再到你们家吃饭了。”

王文青走后不久,王秉益听到了冯如月房间开门的声音。

夜已深了,他们开门要出来干什么?

王秉益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门外的厅堂里静悄悄的,什么声响也没有,王秉益心中疑惑的他们的脚步声没有出现。

王秉益走到门边,把门闩拴好,然后回到床边,脱衣上了床。

王秉益躺在床上,心想,明天一定要和猪牯大闹一场,不赶走冯瞎子父女俩,誓不罢休!

房间里的油灯发出暗红的光亮。

光亮中,时光在静静地水般流逝。王秉益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去。人老了,想的问题很多,自从冯瞎子父女俩来了后,他想的问题更多了,失眠无情地折磨着他,空寂的夜晚也变得漫长,无边无际的烦恼让他焦虑不安。他越是要强迫自己睡去,越是无法入眠。

他又睁开疲惫的满是眵目糊的眼睛。

这时,他看到床边站着一个人,看不清那人的脸,也不知道那人是怎么进入他的卧房的,他卧房的门还关闭着。

房间里顿时充满了那奇异的怪味。

王秉益警觉地坐起来,惊恐地说:“你是谁?”

那人没有回答他,他突然把自己的头摘了下来,放在了王秉益的身上。王秉益惊叫了一声,一口浓痰卡在了喉咙里,气憋不过来,白眼一翻晕了过去。那人冷笑了一声,把摘下的头又放回了自己的脖子上,然后趴在王秉益的身体上,慢慢地如水蒸气般蒸发,一丝影子都没有留下来。

王秉益的卧房里重新陷入了寂静……

一连几天,唐镇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唐镇的普通百姓渐渐放松了对陈烂头的警惕,他们期待的正月十五终于在鞭炮声中来临,唐镇人真正期待的是乡绅王秉顺承诺的请戏班来唱大戏。王秉顺并没有食言,在正月初四的傍晚,戏班子就进入了唐镇,并且连夜在镇东头的土地庙外面搭起了戏台。连续几天的天晴,气温渐渐的回暖,积雪也已经溶化干净,人们在微暖的风中感觉到了早春的气息。

民国三十六年农历正月十五,清晨。淡蓝色的炊烟从唐镇人家高高矮矮的烟窗中袅袅升起,缓缓地融入瓦蓝的天空。这个晴天是唐镇人梦寐以求的,谁也不希望在元宵节这天看大戏时淋雨。

三癞子迷迷糊糊地醒来,下意识地伸手往旁边摸了一下。他摸到了一个冰冷的身体。这个冰冷的身体异常的平静,三癞子松了口气。那是胡二嫂的身体,三癞子听到了她平和的鼾声。三癞子在梦中看到因为疯病发作被他捆绑的胡二嫂挣脱了绳索,冲出了家门,消失在黑暗之中,他追出去,怎么也找不到胡二嫂了……三癞子自从那个夜晚发现烧掉的画像都回到画店离开后,每个晚上都住在胡二嫂家里,并且和她睡在同一张眠床上。胡二嫂只要发病,他就会把她捆起来。三癞子爬了起来,轻手轻脚地解开了胡二嫂身上的绳索,胡二嫂睡得很死,三癞子把绳索从她身上抽出来后,她也没有醒来。

胡二嫂的脸像一张惨白的纸。

胡二嫂虽然是个疯婆子,不像正常人那样有敏感清醒的思维,但三癞子和她在一起还是有一种安全感,自从住在胡二嫂家里后,三癞子才明白,为什么男人女人要结婚,要在一起生活,并不完全是因为需要猪狗一般的交配。三癞子没有把胡二嫂当成老婆,或者别的什么,他就是觉得和她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踏实和安慰。他不需要胡二嫂和他干什么床第之间的事情,也不需要胡二嫂用语言和他交流,只要和她在一起,就足够了。

三癞子不知道自己和胡二嫂这种莫名其妙的关系能够维持多久,有一天就过一天了,他对未来没有什么期待,他从来就没有认为自己是个有未来的人。

三癞子下了床,走到厨房里,准备给胡二嫂做早饭。

他刚刚往灶膛里塞进柴禾,就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三癞子——”

“三癞子——”

那叫唤声十分微弱,听不出是谁在叫他,也不清楚叫他的人是男是女。

是不是胡二嫂在叫他?胡二嫂饥饿的时候,会发出低声的呻吟。

三癞子来不及点燃灶膛里的柴禾,就走就了胡二嫂的卧房。胡二嫂还在沉睡,他还是可以听到胡二嫂轻微的鼾声。

“三癞子——”

“三癞子——”

那叫声还在继续。三癞子突然想起了那个白衣女人,难道是她的召唤?多日来,她没有出现,他期待她出现,又害怕她出现。此时,白衣女人在何处?三癞子浑身突然打了个寒噤,中邪了一般朝大门走去。三癞子打开了胡二嫂的家门,一股新鲜的空气涌进来。三癞子走出胡二嫂的家门,某些早起的人们向他投来鄙夷的目光。三癞子从来都不会在意唐镇人的任何含意的目光,他在辨认着那叫声来自何方。

三癞子朝画店走了过去。

叫唤声难道是从画店里传出来的?

三癞子此时显得十分平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打开了画店的门,径直走了进去,然后把画店的门关上了。

三癞子发现墙上挂着的还是宋柯给他画的那幅有颜色的画像。

他在那幅画像底下呆立了一会,然后朝楼梯走去,阁楼里的确传来细微的叫唤声……

天亮之后,猪牯没有马上回家睡觉,尽管他已经疲惫不堪,真想就地倒头便睡,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连在他家住着的冯如月也没有太多的时间接触,让他的心里总是猫抓般难受。不知从那里飞来了一只通体乌黑的死鬼鸟,停在镇公所院子里那棵枣树的枝头怪叫。死鬼鸟是不祥之物,传说它在谁家的屋顶鸣叫,谁家就会死人。猪牯听到死鬼鸟的叫声,心里十分恐慌,堂叔王秉顺和他说过,正月十五是个好日子,所以才请了戏班来唐镇唱大戏。在这个好日子里,死鬼鸟在镇公所院子里的枣树上怪叫,会有什么不祥的预兆呢?

猪牯胆战心惊地和一个保安队员对着那只死鬼鸟大呼小叫,企图把它赶走。

死鬼鸟对他们的大呼小叫无动于衷,继续怪叫着。

穿着长袍马褂的游长水走了出来,他的脸色铁青,双眼深陷,晚上又一定没有睡好觉。游长水出来后,猪牯他们就停止了叫唤。游长水走到猪牯的身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神色凝重,他抬起头,看了看树上怪叫的死鬼鸟。猪牯陪着笑脸,哈着腰,那个保安队员躲到一边去了,睁着通红的眼睛看着他们。

游长水低下头,一眼瞟到了猪牯腰间的盒子枪,阴沉地说:“猪牯,把枪给我!”

猪牯明白游长水要干什么,说:“游镇长,我来吧,我的枪法准。”

说着,猪牯掏出了盒子枪,举枪就对树上的死鬼鸟瞄准。

游长水铁青着脸,还是低沉地说:“把枪给我!”

猪牯看了看游长水,只好把盒子枪递给了他。

游长水接过枪,嘴巴里吐出了一句脏话,猛地举起枪朝树上连开了三枪,游长水三枪都没有打中那只死鬼鸟,死鬼鸟惊叫着扑楞楞地飞走,留下两片黑色的羽毛缓缓地飘落。枪声在唐镇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唐镇人不知道镇公所发生了什么事情,很多好事者就来到了镇公所门口,探听消息。当他们得知是游长水开枪打死鬼鸟后,才纷纷离去。

游长水把猪牯叫进了书房。

游长水阴沉地说:“猪牯,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知道吗?”

猪牯很奇怪游长水为什么会问这个如此弱智的问题:“知道,今天是正月十五。”

游长水的目光鹰隼般盯着猪牯:“知道就好,今天你要特别小心,特别是晚上唱大戏的时候,保安队的所有人都要调动起来,加强防犯,特别是镇公所和逍遥馆!”

猪牯连连点头:“我明白,明白!”

游长水说:“你安排好白天守卫的人后,就回去睡一会吧,我知道你一个晚上没有睡觉,够辛苦的!”

猪牯的心里有了股暖意,游长水终于知道他也很辛苦,游长水的话让猪牯十分受用,喜形于色地走出了游长水书房的门。猪牯安排好一切,就回家去了。猪牯回到家里,发现父亲王秉益和冯如月正坐在餐桌前吃早饭。让猪牯觉得奇怪的是,在王秉益到王文清家吃饭后的第二天,就变了一个人,也不和猪牯提赶冯瞎子父女俩走的事情了,也很少说话了,脸上总是挂着一丝僵硬的笑容,冯如月也不光给他们自己做饭了,做完饭就叫王秉益一起吃。更让猪牯奇怪的是,冯瞎子一直呆在房间里,猪牯就没有看见他出过门,冯如月总是把饭端到房间里给他吃,并且总是把房间门关得紧紧的。难道冯瞎子进入他们家后就见不得光了。这段时间猪牯忙着唐镇的保卫工作,连冯如月都顾不上,更不用说冯瞎子了。猪牯想,等过了这段时间,他再在冯如月身上下功夫,只要把她留在家里,不愁没有机会的。

冯如月见猪牯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厅堂里,赶紧站了起,笑容满面地说:“大哥,你回来了,快吃饭吧!”

猪牯也笑笑说:“你吃吧,我在镇公所吃过了。”

冯如月关切地说:“大哥又一个晚上没有睡吧,太辛苦了,你赶快去休息吧,老这样熬夜,身体受不了的。”

猪牯点了点头说:“我这就去睡。”

猪牯瞥了父亲王秉益一眼,王秉益没有理会他,只是自顾自地吃着东西,仿佛猪牯根本就不存在。猪牯又对冯如月说:“如月,难为你了,你父亲有病在身,还要照顾我父亲。”

冯如月难为情地低下头说:“大哥,我们给你添麻烦了。”

这时,猪牯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异味。

此时,他实在太疲惫了,没有在意那股怪味。

他走进卧房后,冯如月的脸沉了下来,变得十分阴郁。

王秉益抬起头看了看她,脸上还是僵硬的笑容。

这个春节在正月十五这天到了高潮。唐镇变得热闹非凡,唐镇人把在四乡八村的亲戚们也请到了镇上,一起共度元宵,家家户户都准备了各种各样的花灯,准备在晚上闹元宵看大戏。热闹从中午开始,将持续到深夜。

三癞子自从早上进入画店后,就一直坐在阁楼上宋柯坐过的椅子上,对着画夹上的画纸发呆。外面镇街上的热闹和他没有丝毫的关系,连同早上镇公所里传出的枪声。长期被恐惧折磨的三癞子,似乎麻木了,又好像他的身体和思想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他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控制着。三癞子几次拿起了宋柯画像用过的碳笔,颤抖着手,在画纸上涂抹,他想画出宋柯的眼睛和他的鼻子以及整个脸的轮廓,可他竟然记不起宋柯的长相了,三癞子的脑海一片糨糊,可他心中有个强烈的欲望,就是要给宋柯画一幅遗像。

三癞子还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死亡的气息有时游丝般微弱,有时又是那么的强烈。

三癞子呆坐在那里,从清晨到正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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