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司马欣回答，“确切地说，是昨日戌时。”
“楚军前日尚在亢父。两日疾行三百里，连夜安营扎寨，竟有如此规模——显然，我一直过于轻视这位项燕之后了。”
司马欣沉默不语。
章邯微微一笑，道：“怎么，长史对此人颇不以为然？”
长史大致相当于现代的参谋长，是军中的二号人物。司马欣犹豫了片刻，如实说道：“末将担任栎阳狱掾的时候，项梁叔侄因事入狱。蕲县狱掾曹咎当时是末将好友，因他修书前来说情，末将便将项梁叔侄放走了。大将军若因此事送末将到有司治罪，末将绝无怨言。”
章邯听着，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淡淡地说道：“长史言重了，过去焉知今日之事？我在朝中当少府的时候，也没有想到今天会带兵打仗。人各为其主，只要长史与项梁在战场上相见，不要顾念旧情就好。”
“大将军！”司马欣慨然道，“若是在战场上遇见项梁，我定取其首级。”
“此言当慎，此言当慎。”章邯摇头道，“我左看右看，到目前为止还看不出楚军营寨有什么破绽。此前我军所破朱鸡石、项它之辈，看来只是项梁的偏师。他本人率领的部队，虽然不足十万之众，却有百万大军的气势。不是我煞你的威风，你当年一念之仁放走这个人，现在想要回他的性命，只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正说着，楚军有了动静。
五千名步卒在龙且的带领下，排成松散的队形开出营寨，缓缓向秦军逼近。
三十万秦军分驻十八座营寨，首尾相顾。龙且选择的进攻方向，正是离东阿城最近的一座营寨，由秦将杞成和他的两万名部下驻守。
章邯半眯着眼睛看了一阵，突然道：“不好！”
原来，章邯大军逼近东阿，也不过是数天前的事。章邯为人谨慎，虽然在兵力上占据了绝对优势，仍然不敢掉以轻心，命令各营抓紧修筑防御工事。其中地势特别重要的三座，还颇费心思地修建了石垒。只不过因为时间匆匆，有的工事还没有完工，三座石垒更是只完成了一小半工程——杞成驻守的那座，便是其中之一。
石垒如若完成，纵使十万大军来攻，亦无大碍。如今只完成一半不到，防御力大打折扣。更为重要的是，这座营寨扼守了东阿与外界交通的要道，楚军如若攻陷此寨，城内的田荣军必会趁势杀出，使秦军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章邯对项梁的忌惮，无疑又多了一层。不过，两万秦军对阵五千楚军，他倒也没有太多担心，一边疾驰回营，一边传令留守营中的司马董翳派兵增援杞成。
杞成也是久经战阵的老将，见龙且军徐徐而来，阵容看似松散，步伐却十分坚定，知道是劲敌。于是分兵一半，由校尉蜀青率领，出寨迎战。杞成本人则率领剩下的一万人马坚守寨中，以待救援。
与此同时，董翳派出的一万名援兵也在校尉仲行的统领下出发了。项梁站在观战的楼车上，轻轻地挥了挥手中的红旗。楚军营寨再度开启，英布和蒲将军率领的三千骑兵如同火云一般涌出，直扑仲行军。
英布一马当先，人猛，马快，就像一支离弦的火矢射入秦军阵中。秦军像波浪一样分开，尚未弥合，又被蒲将军和紧随而至的三千铁骑撕成泡沫。
仲行还没来得及反应，英布已经杀至跟前，长戟挥出。仲行本能地举剑一挡，剑断成了两截。电光火石的一刹间，英布已经擦身而过，头也不回，反手又是一戟，将仲行刺落马下。
章邯在寨中看见，急命董翳亲率一万五千名骑兵出击。
董翳的一万五千名骑兵，原本是北地郡的边防部队，由蒙恬亲手训练，堪称精锐。自从出关以来，大小十余战，所向披靡，未逢敌手。这支部队一出现，连正在与龙且交战的蜀青军都士气大涨，营寨中的杞成军也发出阵阵欢呼。
英布见到强敌来袭，不退反进，将手中的铁戟高举，大吼一声：“杀！”便朝着董翳军冲去。蒲将军与三千铁骑齐声响应，如影随行，杀声震天，竟然将秦军的欢呼声压了下去。龙且听到，也将手中的长刀狂挥，将身边几名秦兵砍倒，高声呼道：“挡我者死！”
话音未落，十几名秦兵围上来，长矛长戈直往龙且身上招呼。龙且视而不见，只用盾牌护住前胸，朝着杞成的营寨拔腿狂奔。龙且的副将季布见状，也高声一声：“不要恋战，夺寨要紧！”卸掉甲胄，扔掉盾牌，挥舞着一柄长剑，如猿猴一般跃起，紧跟龙且而去。楚军受到鼓舞，个个冒死向前冲，蜀青军阵势大乱。不多时，便有一千多名楚军从蜀青军的拦截中“渗”出，跟随龙且、季布杀到杞成寨前。
营寨的石垒建了一半，至少也有七八尺高。季布只稍停了片刻，将长剑插入鞘中，顺手接过部下递过来的“楚”字大旗，纵身一跃，手脚并用，不避箭矢，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登上了石垒。
趁着秦军发愣的那伙功夫，龙且也攻破了寨门。
杞成带着数百名精锐的“短兵”匆匆赶来。龙且瞥见，知他是秦军守将，暴喝一声，连人带盾撞过去，将杞成连续逼退十几步。
此时季布也怪啸着从石垒上杀下来，剑锋所至，杞成惨叫一声，鲜血自咽喉喷涌而出。龙且补上一刀，将杞成硬生生斩成两半。
东阿城内，田荣见到城外烟尘四起，知是项梁军发动了攻击，也挑选了五千人的敢死队，由田横率领，杀出城外，前来协助龙且夺寨。
此时，英布的三千铁骑正和董翳的一万五千北地骑兵混战。英布以寡敌众，毫无惧色，只顾策马往来冲突，如入无人之境。
酣战之中，听到龙且军齐声欢呼，营寨宣告易手。
英布精神大振，双腿一夹跨下战马，战马却颓然而倒，将他掀翻在地。原来，战马已经身中数刃，再也支持不住了。秦军见到此景，从四面八方围过来。
眼看一骑冲到跟前，英布突然单足跪起，铁戟横扫，将那骑士连人带马扫到一边，力度之大，令人咋舌。而蒲将军也及时赶到，挥刀砍下一名秦兵，顺手将缰绳一提，一送，秦兵的战马便乖乖改变了方向，朝着英布跑去。英布大笑一声，飞身上马，再度投入战斗。
章邯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脸色稍变。正当此时，一名卫兵匆匆赶来，将一封竹简送至章邯手中。章邯阅后，思索片刻，下令鸣金收兵。
司马欣大吃一惊，道：“我军出关以来，未曾一败。今日之战，虽稍有挫折，然而实力未损，只要发动强攻，足可夺回营寨，重围东阿。大将军为何轻易放弃？”
章邯道：“我何止是要鸣金收兵？而且要连夜撤走。项梁的别将项羽、刘邦已经攻破城阳，正在向濮阳进军。有项梁在此，东阿难以攻克；濮阳若失，则我军后路被截，只怕连老家都回不去啦！”
当天夜里，章邯大军悄然西撤，项梁以胜利者和恩人的姿态进入东阿，受到田荣兄弟和东阿军民的顶礼膜拜。
*
东阿之战，是项梁与章邯第一次正面交锋。项梁凭借自己准确的军事判断中，再加上英布、龙且等人的奋勇杀敌，打破了章邯不可战胜的神话，其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然而，解救了田荣之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项梁大为头疼。
田荣引兵东归，将现任齐王田假赶出了临淄，又立田儋的儿子田市为齐王。
田假逃到楚国，田角和田横逃到赵国。
项梁在东阿稍事修整后，准备乘胜前进，追击章邯，为此派使者催促田荣共同进军。田荣却提出一个条件：楚国杀死田假，赵国杀死田角、田间，齐国马上发兵，否则免谈！
无论从哪方面看，田荣这一手都做得相当不厚道。
项梁勃然大怒，却又无可奈何：大敌当前，他总不可能抛下章邯，去讨伐田荣吧！
范增也没料到田荣会有这手。当项梁问他对策的时候，他捋着胡子，想了一阵才说道：“你一个月前才救了他，他现在就来跟你讲条件。这样的人，即使你满足他的要求，杀了田假，他也不见得会出多少力。那还不如将田假保护起来，以后跟田荣打交道，也有个筹码。”
项梁于是给了齐国使者一个答复：“田假乃齐国王室之后，因为走投无路来投奔我，我怎么忍心杀他？至于赵国杀不杀田角、田间，更不由我说了算。”
齐国最终没有发兵相助。
正在痛骂田荣忘恩负义之际，西线传来捷报：项羽、刘邦攻破城阳之后，又在濮阳城下大败匆匆撤回的章邯军。章邯苦战一番，退守濮阳，闭城不出。项、刘二人于是引兵南下，围攻定陶。秦朝三川守李由率军来救定陶，在雍丘遭遇伏击，被刘邦的部将曹参斩于马下！
女人如水
项梁几乎陶醉了。
掰着指头算起来，整个大秦帝国，能够称得上栋梁的，也只有章邯和李由了。短短一个月内，楚军两败章邯，斩杀李由，如此赫赫武功，若是先父项燕泉下有知，也当晗首赞许了吧！
田荣来不来，已经不再重要。项梁大手一挥，八万楚军离开东阿，向西开进，与项羽、刘邦部会合后，只用了不到一日功夫，便攻克了定陶。
赵国、燕国闻知此事，都派出使者道贺。原本牛逼轰轰的田荣也坐不住了，派自己的族人、高陵君田显带了一支一百五十辆车的庞大使团，拉着齐国的珍稀特产，前往定陶进贡。
田显还以齐王田市的名义，向项梁赠送了两名千娇百媚的齐国美女。
项梁来者不拒，欣然笑纳。
这也是范增定下的方略——“在彻底击败章邯之前，不要跟田荣翻脸，否则的话，这小子没准会在背后插一刀。等到消灭了章邯，占领了关中，再回过头来收拾田荣，为时不晚。”
“章邯，恐怕也支撑不了几天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