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晴雯咄咄逼人的“爆炭”脾气和口角锋芒背后,也自有其矛盾、软弱的一面。尽管她口头上动辄说“好离好散”(这类话几乎成了她的口头禅),也常爱以赶出贾府来处置或吓唬比她地位更低的小丫头,但实际上她自己是最不愿、最害怕离开贾府的。当宝玉气极无奈要“回太太”打发晴雯出去时,晴雯似乎忘记了刚才说过“好离好散”的话,不觉又“伤起心来”,甚至表示:“只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晴雯宁死也不愿出贾府“门儿”,原因也许是多方面的,除了因她无家可归、有亲(姑舅哥嫂)难投外,恐怕更有感情方面的原因,那就是她最不愿意离开意中人贾宝玉,认定自己和宝玉将来“横竖是在一处”。
对于宝晴两个任性恣情的人来说,冲突既然是由“跌扇”而起,因“跌扇”而伤及感情,那么,以“撕扇”作为平复冲突余波、化解感情芥蒂的契机,也就顺理成章。“撕扇子作千金一笑”这场绝妙好戏,自然是此前借“跌扇”大发脾气的宝玉一手导演的,目不识丁的晴雯未必领会宝玉的“爱物”说那套高论,更不会清楚“千金买笑”一语的出处及深意,她只不过顺水推舟扮演了宝玉派定的“撕扇”角色,借此一吐胸中的委曲,宣泄内心的喜悦。
自扇子风波以后,宝玉心目中,晴文分量的确重了一些,在晴袭二人间,他感情的天秤也开始微微向晴雯一边倾斜。一场大吵大闹、大喜大笑之后,宝玉也许更认清、更喜欢了晴雯性格中敢笑敢骂、恣纵任性的一面,并在一定程度上把她视为与自己、与黛玉气质相近的同道中人。正因为如此,宝玉在挨打之后,因思念黛玉,才借故遣开袭人,单派晴雯带着“半新不旧的两条手帕”去看望黛玉,这等于让她在宝黛这对心心相印的情人间,充当了传递爱情信物的信使角色(不过,由此也恰好证明宝玉对晴雯的感情同他与黛玉的爱情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
三、“补裘”。 表现宝晴双方感情在不同基点、不同程度上有所发展。
平时有些懒散娇气的晴雯,为了急宝玉所急,不惜豁出命去,熬夜补好孔雀裘。这不只是表现了晴雯的心灵手巧、“掐尖要强”,更是出自她内心深处对宝玉的一片痴情。对此,作品唯恐读者不解,事隔多日之后,又借袭人半带玩笑半带讥讽的话进一步加以提示:“……你倒别和我拿三撇四的,我烦你做个什么,把你懒的横针不拈,竖线不动。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烦你,横竖都是他的,你就不肯做。怎么我去了几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连命也不顾给他做了出来(按:指给宝玉补裘),这又是什么原故?你到底说话,别只佯笑……”平时嘴尖牙俐的晴雯,此时面对袭人的诘问,居然无言以答,只是“佯笑”,这实际等于默认了自己对宝玉怀有难以言说的“痴心傻意”。晴雯对宝玉的单恋、暗恋,除了通过“补裘”等事使人可感而不可即外,偶尔在说话中也情不自禁地微微泄露一点春光。一次晴雯在与平儿谈话时,无意中亲昵地用“他”来代称宝玉(这与此前袭人用“我们”代称自己和宝玉又恰成对映),平儿笑着明知故问道:“他是谁?谁是他?”晴雯听后的“赶着笑打”和答非所问,恰恰活画了这位痴情少女此时的羞涩和喜悦情态——这是只有暗恋中的女孩子才可能有的情态。
反观宝玉,从“补裘”时他对晴雯心细如丝的关切体贴,到“补裘”前后他千方百计为晴雯延医治病、服药调养,可明显看出他对晴雯的感情已脱尽扇子风波中那种公子哥儿式的浮躁,更见沉实。但这种感情是否包含有超乎一般亲昵体贴的特殊爱恋之情,仍有点朦朦胧胧、模模糊糊,给人以道是无情却有情之感。
四、“诀别”。这是宝晴恋情的悲剧结局,也正是在这悲剧结局阶段,二人的恋情才由朦胧豁然转为明朗,直至最后诀别时,长期苦苦单恋、暗恋着宝玉的晴雯才得以大胆表白。
在抄捡大观园后,蒙冤受辱的晴雯,又带着“恹恹弱息”的病体,被强拉硬拽逐出贾府。平时,晴雯对宝玉的一片痴情和默默奉献,他未必毫无所感,但似乎并没有真正在感情上对晴雯作出明显回应。只有当突然大祸临头,可能即将永远失去晴雯的时候,他才更深地意识到这位痴情丫鬟的宝贵价值,痛感到怡红院里“失去了第一等的人”;同时,他对晴雯的感情也因此而强化、升华为梦魂萦绕(他“朦胧睡着”后也在呼唤晴雯的名字)的依恋之情。早已默默爱着宝玉的晴雯,直到“临死”与宝玉诀别的时候,才无所顾忌地倾吐了长期埋在心底的爱恋之情。这种爱的表白,是如此的大胆、热烈、质朴、粗犷,是只有晴雯在此时此境才可能如此说如此作的。她铰指甲赠与宝玉,与宝玉交换贴身小袄,也绝不同于一般恋人交换信物,而是因她“死也不甘心” “担了虚名”,借此象征性地表达她死后也要和宝玉“横竖是在一处”的愿望,并向不公平的人世作出强烈的抗议和轻蔑的挑战。要说晴雯有反抗性,恐怕这“临死”前的抗议和挑战,才真正是她反抗性的最高表现和最大亮点所在——尽管这种反抗性是如此充满悲剧性,如此使人感到悲怆凄绝。
五、“祭奠”。实际上这是宝晴恋情悲剧的尾声,也是宝玉借诔文形式,在哀悼晴雯、发泄悲愤的同时,从个人感情心理上,对自己与晴雯的恋情关系作最后的追认和定位。
在《芙蓉女儿诔》这篇“新奇的祭文”中,宝玉大量用典设譬,以汉高祖与戚夫人、唐玄宗与杨贵妃、汝南王与刘碧玉、石崇与绿珠等故事,譬喻自己与晴雯的关系,这于理似不甚妥(因宝玉与晴雯毕竟尚未“通房”),于情倒也出自真诚。至少说明,晴雯死后,宝玉已从感情心理上追认她为自己的爱妾——这既代表了晴雯这位“心比天高”的痴情丫鬟生前的最高愿望(说晴雯生前没想过以至不屑于当侍妾,这都是拔高人物之辞),也是宝玉对自己与晴雯这段恋情的最后定位。
综观宝晴恋情及其悲剧发展的全过程,我们可以引出如下结论:
首先,宝晴恋情并不是双方大体对等相恋的恋情。晴雯对宝玉固然是痴心相爱,但长期是一厢情愿的单恋、暗恋;而宝玉由于早已心有至爱,情有独钟,因而绝不可能再把晴雯当成“第二个爱人”来深深热恋。如果说晴雯蒙冤被逐后,他对晴雯的朦胧恋情豁然明朗起来,那么,这种“恋恋之情”不仅程度或深度有限,其中还带有一般人情或者道义的性质(如对晴雯蒙冤的深切同情和强烈义愤),即使在晴雯临死前向他作出大胆热烈的爱的表白时,他除了“哽咽” “流泪”和被动接受外,别无其他任何主动积极的回应,更没有向晴雯掏心掏肺作出一点爱的表白(如像他对黛玉“诉肺腑”那样)。这并非出于他理智上的有意克制,恰恰是他对晴雯恋情相对有限的真实体现,也是他对黛玉爱情相对专一的必然结果。
其次,宝晴恋情也不是双方基本平等相恋的恋情。宝晴恋情作为少男少女之间相互愉悦、相互爱恋的纯洁感情,其发生机制本于人类最自然的天性,固然有超越现实的社会关系和主奴关系的一面,但其发展过程却又不可能完全超越现实的社会关系和主奴关系。不管宝玉怎样“惯于做小服低”,也一点改变不了他养尊处优的宝二爷地位;不管宝玉对晴雯怎样“昵而敬之”、进而恋之,从始至终,他最多也不过是把晴雯当成最亲昵、最贴心(如要她给黛玉送帕传情)和“第一等”的丫鬟或侍妾来喜欢和爱恋的。不管晴雯怎样“心比天高”,也一点改变不了她“身为下贱”的奴婢身份,她的最高愿望也不过是挣个“姑娘”名分,将来和宝玉“横竖是在一处”,她从来没有、也不敢非分奢望过从宝玉那里得到像他对黛玉那种平等相爱的爱情。宝晴恋情之所以形成双方并不大体对等相恋的恋情,除了宝黛爱情存在这个重要前提之外,与二人地位、身份和文化教养等方面的悬殊差距也有很大关系宝晴尽管都属性情中人,但由于文化教养等方面差距,并未真正达到思想上一致的知己程度。如她为宝玉给黛玉传递信物手帕回来,却“一路盘算,不解其意”。再如她要宝玉装病躲过贾政“盘考”功课,也主要是体恤宝玉“读书苦恼”、“劳神费思”,并非基于对待“仕途经济”问题的共同识见。。
总之,宝晴恋情既不能与宝黛爱情相提并论,也有别于一般正常的男女恋情,而只是多情公子与痴情丫鬟之间一段并未得到正常充分发展的不对称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