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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行卷(1)

“曾泰啊,来,尝尝这御赐的新茶。”狄仁杰话音甫落,曾泰小心翼翼地端起几上的青瓷茶盏,啜饮一小口,细细品味后道:“这茶香气馥郁、清远悠长,从味道看,应该是湖州的紫笋茶。恩师啊,这清明前后的第一茬紫笋果然清新淡雅,余味无穷,更比其它季节的茶味隽永许多。”狄仁杰眯缝起眼睛,笑容可掬地道:“曾泰,你品茶的本领很有长进嘛,看来这些年好茶喝了不少。那你倒说说,今天我这茶是用什么水煎的?”

曾泰的脸有些微红,似乎饮下的不是香茶却是美酒,他又轻轻啜了一小口茶盏内轻细绵柔的汤花,犹豫着道:“唔,这水嘛质柔、味甘,很能催茶味、衬茶香,应该是南方的煎茶之水……莫不是无锡惠山泉水?”“哈哈哈哈!”狄仁杰爆发出一阵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连一旁负责煎茶的狄春也忍俊不禁。曾泰被他们笑得有些尴尬,只好闷头喝茶。狄仁杰好不容易止住笑,撩起袖管拭去眼角迸出的喜泪,吩咐道:“狄春啊,还是你给曾大人讲讲这煎茶之水的来历吧。”

狄春笑着指指搁在脚边的木桶:“曾大人,咱们这里哪有什么无锡惠山泉水。这桶水是小的今天早上从咱府后院的井里头刚打上来的,倒是货真价实的神都洛阳尚贤坊狄阁老府宅后院之水!”曾泰闻言也不禁大笑起来,狄仁杰指了指狄春,轻叱道:“你这小厮,越发贫嘴了!还不快上点心。”狄春笑着走到门前,从刚进屋的仆人手中接过托盘放在方几上,盘子里面是热气腾腾的一碟春卷、一碟桂花糕和一碟细沙枣饼。

狄仁杰指指点心,慈祥地微笑着,道:“虽没有江南来的煎茶水,这些小面点却是府里的并州师傅所制,应该能配得上你这位当朝三品的胃口。”曾泰面红耳赤地拱手:“恩师,您这么说可就折杀学生了!”狄仁杰摇摇头,安抚道:“嗳,曾泰,你也不必如此紧张,本阁不过和你略开个玩笑罢了。本阁知道,你必是想到圣上赐茶,有时也会配赐江南的煎茶水,所以才有无锡惠山泉水一说。你猜得不错,圣上的确配赐了江南的煎茶之水,只是被本阁婉拒了。”

曾泰惊诧地道:“恩师,您婉拒圣上所赐?”狄仁杰默默颌首:“嗯,到了本阁这个岁数,就会想要更多地向圣上表达自己的心意,而不是一味迁就圣上的意志。其实,她是能理解的。”曾泰深有所悟地连连点头,欣喜地道:“恩师,学生已经好久没看到您的心情如此爽朗了,我心甚慰啊。今天恩师是碰上什么喜事了吗?”狄仁杰狡黠地拧起眉毛:“唔,你猜猜看。”

曾泰想了半晌,探询地问:“嗯,是不是三公子和元芳有信来?”狄春在旁听得一惊,再看狄仁杰,脸上顷刻间阴云密布,眼神中的落寞从无限深处泛起,屋子里轻松的气氛骤然变得凝滞。曾泰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只好眼睁睁地瞧着狄仁杰,良久,才听他悠悠地叹息了一声,黯然道:“哼,这两个家伙,早已经成了断线的风筝咯。”曾泰深吸口气,无言以对。

狄仁杰苦笑着,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但凡人家出塞戍边的,谁不是时刻牵挂着故里家人,旅途上多有艰难,塞外又是天苍苍野茫茫的绝地,别人都是家书连连如雪片般飞来,或联络亲情讯息,或讨要衣物银钱。从来没见过像我这两个小子,一去不回头不说,干脆连封信都懒得写,还真是乐不思蜀了罢!”曾泰不敢应声,狄春却在一边轻声嘟囔:“老爷,您倒还托梅先生给少爷和李将军送银两过去呢。”狄仁杰轻哼一声:“我看,他们是非要我这老头子向他们两个低头才肯罢休!”

曾泰听得心酸,想劝解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书房中一片寂静,良久,狄仁杰才叹息着自嘲道:“人老了,果然是越来越能唠叨。”他看了看曾泰,歉然道:“曾泰啊,而今本阁也只有唠叨给你听了。”“恩师!”

狄仁杰摆了摆手:“好了,不说这些了。曾泰,本阁今天确实有件开心的事情,你既然猜不着,就直说给你听罢。”他故意顿了顿,才笑眯眯地道:“圣上已经任命本阁为今年制科考试的主考官了。”曾泰又惊又喜:“是吗?学生前日还听说制科开考日期定了,但主考官的人选尚未落实,没想到竟是恩师您!”狄仁杰含笑颌首,轻捋着稀疏花白的胡须道:“如今本阁最想做的,就是这种提携后辈,为朝廷甄选人才的事情。我老啦,大周的社稷和百姓的福祉,今后还要靠是你们这些后生晚辈啊。”

曾泰喜出望外,大声感叹道:“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原来上回圣上召恩师您去上阳宫,谈的就是这件事啊!朝廷每年虽已设常科,但生徒或乡贡都要通过层层筛选,这个过程很难说十分公平,再到进士科考,百里取一,更是难于上青天,如此沥选出来的人才,好则好矣,却难满足我大周用人之需。故而圣上每每亲自召开制科,对天底下的读书人和有心报效朝廷为百姓谋福的有志之士,确是个难得的机会。而今恩师又亲自出山主持今年的制举,哎呀,这真是昌平盛世,天下读书人之幸啊!”

“好了,好了。”狄仁杰笑着摇头:“一个制科考试,引出你这么一大通感慨来。我说曾泰啊,别的暂且不提,这回你可要负责好好地去发掘几个可造之材出来,推荐给本次制举,你这个当初的状元郎,也到了该提拔后生的时候了!”“这是自然!”

又抿了几口茶,吃了块点心,曾泰犹豫半晌,终于鼓起勇气道:“恩师,您上回让我办的事情……”“唔?”“学生惭愧,还是没有任何进展。”

狄仁杰低着头,脸上的表情十分平淡,只轻声道:“这事确实不容易,你也不要着急,慢慢来吧。”曾泰皱着眉头道:“恩师,最难办的地方是,那个谢岚,假如当时真的从灭门惨剧中逃脱性命,学生想来,他断不会再用原来的姓名,必然要改名换姓。如此寻找起来就更如大海捞针。不过,学生一定会尽力而为的。只是,有一个问题……”“什么问题?”

曾泰清了清嗓子,迟疑着问:“恩师您可曾见到过谢岚?”狄仁杰微微一怔,良久才摇了摇头,哑声道:“没有,我从没有见过那个孩子。”“那……假若有疑为谢岚的人,恩师您如何确定就是他呢?他的身上可有什么凭据?”狄仁杰放下手中的茶盏,长吁口气,眼望前方道:“假如谢岚想证明自己的身份,那他就一定能举出凭据来,而我也有办法验证。不过,我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大。因为这么多年来,我通过不同的途径、不同的方式一直在寻找他,如果他愿意被找到,应该会自己现身。”曾泰困惑地问:“恩师,难道您觉得是谢岚自己不想被您找到?”

狄仁杰苦笑着点头道:“要么他真的已经不在人世,要么他根本不知道我在找他,要么他对过去的一切已经失去了记忆,要么……就是他故意不想再回归谢岚的身份,不想被我找到。”“可这是为什么呢?”狄仁杰木然地回答:“因为谢岚,他恨我。”

曾泰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狄仁杰。狄仁杰面若冰霜,毫无表情地凝视着茶盏中漂浮的汤花。许久,才如从梦中惊醒,对曾泰歉意地一笑:“过去的事情,容我以后慢慢说给你听,你才能知道全部的内情。今天老夫有些累了,你先去吧。”

曾泰答应着,连忙起身告辞。走到门口,狄仁杰又把他叫住,问:“还有一事,去年腊月二十六日那夜的三桩凶案,都结了吗?”曾泰连忙回答:“恩师,这三桩案子您都很清楚。鸿胪寺少卿刘奕飞一案,虽经恩师确认凶身为鸿胪寺卿周梁昆,但未公开案件结果,在大理寺仍作为悬案待查。遇仙楼吏部侍郎傅敏一案,苦主并未报官,真凶柳烟儿在“撒马尔罕”被杀,另一凶手顾仙姬则已回到梁王府内。最后就是天觉寺园觉和尚坠塔案,由于调查没有进展,暂时还只能判作园觉酒后昏乱,失足坠塔的意外事件。”

狄仁杰点了点头:“嗯,估且就这样吧。刘奕飞和园觉案其实都未具结,但目前很难再有突破,不如暂时搁置。我相信,真相在不久之后就会浮出水面的,我们只需要更多些的耐心和时间。再等等,有人会比我们先耐不住的。”

洛水北岸,天津桥东的吏部选院门前,自三月底开始就一日比一日喧闹。皇帝颁下诏书确定了本年度制举考试的时间、科目和主考官员,各地翘首以盼的考生们终于等到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全都抓紧时间行动起来。首先要做的是事情当然就是:报名。

吏部选院负责接受考生报名,这些天已经忙得焦头烂额。每位考生报名的时候按规矩要递交文解、家状和保结文书三种,吏部选院对每份文书都要仔细核对甄选,为负责起见可谓慎而又慎,实在不是件轻松的活。制举考试不像常科,对于考生资格没有很多限制,不必非得是从国子监选拔的生员或者乡试得中的贡生,哪怕是白丁、布衣、或者当朝官员,甚至游侠豪客,均可以自荐或邀请名人显要推荐,参加制举考试,因此这制科的的确确是个不拘一格选人才的过程。

为了报名和考试的方便,应试考生们逐渐把离开吏部选院最近的各家客栈都占满了。选院附近的茶楼、酒肆,这些天来更是生意兴隆,人满为患。春季的神都洛阳草长茵飞、美景如画,本来就是游人如织,踏青访春的红男绿女们络绎不绝,现在又加上一大帮来自全国各地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年轻举子们,更是热闹非凡。

汇香茶楼在天津桥的南侧,正好隔着青青洛水与吏部选院相望。从茶楼二楼沿河的窗户望出去,吏部选院门前的景致一览无余。这些天来,这座汇香茶楼已经完全被来自各地的考生占领了。此刻还只是上午辰牌时分,茶楼里面已经人声鼎沸,喧闹异常,楼上楼下的堂屋里坐满了茶客,伙计满头大汗地跑上跑下,冲水端茶,举目望去,茶客们十之八九都是些举止端庄文雅的读书人,不用问也知道是来赶考的。不过,在这些文人骚客之中,也间或夹杂几位与众不同的人士,有的衣裾凌乱神情狂放,看似江湖游侠,有的严肃拘谨官腔十足,应是在朝官员,当然他们现在也都是考生的身份,否则断不会在此刻混迹于汇香茶楼之中。

整个上午,汇香茶楼的这些人都在极其亢奋地大声喧哗着,或交流应考的心得,或猜测本次的考题,或吹嘘自己的才学,但是他们说得做多的话题,就是如何在京城内找到一位有分量的人物,向他纳卷,将自己的毕生所学和满腹才华,展露于慧眼识才的伯乐面前,从而使自己的应考之路,能够走得顺畅一些,更有把握一些。

二楼堂屋正中的方桌上,一个圆脸小胖子正在口沫横飞地说着:“哎,你们知不知道,本次的主考官可是狄仁杰狄大人啊!”旁边一人接口道;“早知道了,那又怎样?”小胖子嘴一撇:“什么怎么样,咱们该想办法去找狄仁杰大人行卷啊。”众人哄笑起来:“这还用你提醒?问题是狄仁杰狄大人那是当世名臣大周宰辅,他老人家的府门往哪里开我们都摸不着,还去行卷,只怕离了三条街,就给打出来咯!”

小胖子被众人哄得脸红脖子粗,说话都有些结巴了:“你,你们没去试过怎,怎么知道不行!”他身旁那人不依不饶:“哦?那你去试试?”接着便朝众人使眼色:“大伙儿说说,让赵铭钰去试着找狄仁杰大人行卷如何?他要是能成,咱们大家也多条路径不是?”“对啊,对啊!铭钰兄,你要是能向狄大人行成卷,咱们大伙儿一起请你吃饭,如何?”“铭钰兄,我们可都指望着你啦!”……

窗边的一副雅座上,两个人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上首一个军官模样的年轻人冷冷一笑,低声对对面之人道:“你看看,和他们相比,你的运气简直是太好了。”对面那人脸色青白,形销骨立,身上的衣衫还算齐整干净,但整个人却掩不住一股颓废茫然的神态,听到军官的话,他紧张地舔着嘴唇,犹豫了半天才问:“你,你是要帮我向狄、狄仁杰大人行卷?”

沈槐再度冷笑:“没错,就是这位狄大人。这只是第一步,以后我还会让你见到他。”杨霖越发紧张了,支吾着问:“狄大人会见我?”沈槐轻哼一声:“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你行卷的诗赋都准备好了吗?”“准、准备得差不多了。”

沈槐轻蔑地把目光从杨霖身上移开,转而望向窗外,洛水对岸的吏部选院门前,报名的考生成群结队,络绎不绝。突然,他的脸色一变,微微皱起眉头,目光盯牢在一个正在选院门前逡巡的老妇人的身上。杨霖本来神思恍惚地低头喝着茶,不经意中察觉到沈槐的异样,他也把眼神投向窗外,这一惊非同小可!

“娘!”杨霖的一声惊呼几乎脱口而出,虽然拼命克制回去,但还是不由自主地从椅子上腾身而起,扑到窗前。何淑贞正在选院门前东张西望,这时候也仿佛心灵感应,猛抬头向汇香茶楼这边望过来。就如电光火石一般,沈槐将杨霖往后猛地一推,自己堵在了窗口前。何大娘举头望来,只看到沈槐站在茶楼窗前,面沉似水地死盯着自己,吓得朝后退了一大步,赶紧低头拢袖,朝城南的方向疾步而去。

沈槐缓缓地转回身来,只见杨霖面如土色,半死不活地跌坐在椅子上。沈槐鄙夷万分地上下打量着他,慢慢地道:“水喝够了吧?起来吧,现在我带你去报名。”杨霖垂头丧气地站起来,跟在沈槐的身后朝茶楼外走去。经过中间那伙闹得正欢的考生,杨霖的脚步突然一搓,小胖子赵铭钰冲口而出:“咦,杨霖?怎么是你?哎,你这家伙,我说在兰州没等到你,原来你自己跑来赶考啦!”他举手刚要往杨霖的肩上拍去,却被沈槐抬手拦住。赵铭钰眉头一皱刚想发作,杨霖压低声音嘟囔了一句:“你认错人了。”说着,两人头也不回地走出茶楼。

赵铭钰站在原地直发呆,一个考生凑过来,大惊小怪地叫道:“哎哟,铭钰兄,你还真认识狄大人身边的人啊?”赵铭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狄大人身边的人?”“是嘛。方才那位仪表堂堂的年轻将军不就是狄大人的侍卫长吗?我听人介绍过,可惜攀附不上啊。”“侍卫长?”赵铭钰低声嘟囔着,又摸了摸脑袋,自言自语道:“那个人分明是杨霖啊,怎么不认人呢?还和狄大人的侍卫长在一处?……莫非他交上了好运,怕我们这些旧友纠缠?”

离开一个多月,重新回到庭州城,这里已经完全改变了模样。天空湛蓝澄澈,几近透明。丝丝缕缕的白云慵懒地漂浮于半空,将天山之巅永不消融的冰雪轻柔环绕,正仿佛是情思纠结的女子,面对那冷峻高傲的爱人,只能将满怀诉不尽道不出的爱意,化作浅浅的拥吻,欲弃还就、若即若离。纵有千种柔情,终成万般无奈,融入百转愁肠。

天山山脉横亘绵长的崇山峻岭之间,早已绿树成荫、草原如盖。春风一夜之间便催发了漫山遍野的野花,淙淙的清泉流淌在成片成片的各色花丛之中,阳光一寸一寸地为这些红色、白色、黄色的无名小花描出灿烂的金边。塞外的春风依然激荡,猛烈的阵风刮过,山坡上的花海便翻卷起激越的浪涛。这塞外旷野上的春意,远比中原大地上绽放地更加恣意、狂放而热烈。

庭州城内,一个多月前还被黑沉沉的积雪覆盖的街道,现在已经被打扮得五颜六色、千奇百怪的各色路人塞满了。往城内最热闹的大街前一站,眼前是披红挂绿的驼马商队川流不息、耳边是异族情调的胡语胡乐声声不绝,空气中更是花木的清甜之香、混杂着胡椒香料的浓郁气息,怎不叫人晕头转向,目眩神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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