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梁昆叹口气道:“淑贞啊,本次制科考试报名已经截止了,我是征得了主考官狄阁老的特许,去吏部选院调来的最终名单,决不会有遗漏。”何淑贞还是不愿相信:“可为什么霖儿没有来报名?他、他一定来赶考了呀,怎么会这样?啊!”她突然恐惧地瞪大了双眼:“他、他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周梁昆连忙安慰:“淑贞!按你的说法杨霖也有三十多岁了,又不是个小孩子,应该能够照顾好自己。读书人讲究的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出外游历、谋取前程,是一个男子该有的作为。这次没报上名,我想必有他自己的道理,淑贞啊,你就不要太多操心了。”
何淑贞低头不语,心中却是惊涛骇浪,周梁昆事不关己当然可以轻描淡写,但假如他知道了杨霖的真实身份,还能像现在这样镇静吗……周梁昆见何淑贞一脸愁容,便继续宽慰道:“淑贞,这样吧,我再去托一托京兆府,让他们帮忙在洛阳各处馆驿寻找叫杨霖的人,你看如何?”何淑贞勉强挤出个笑容:“真是太麻烦周大人了。”
周梁昆摇摇头,又压低声音道:“淑贞,我上回跟你说的事情,你想好了吗?这件事关乎我的身家性命,淑贞啊,你可一定要帮我!”何淑贞愣了愣,呐呐地回答:“我、我当然愿意帮你,可毕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我回去仔细想了想那毯子的编织方法,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周梁昆焦急地一把握住了何淑贞的手:“淑贞,你一定要把毯子的织法回想起来,我了解你,除了你,这世上再没其他人做得成这件事情。再说就是有,我也不敢相信啊。”
何淑贞只觉得无言以对,太多的秘密埋藏在她的心中,此时此刻却难述其一,她能够深切地体会到周梁昆的绝望和挣扎,这个时候她又怎么敢告诉他真相?周梁昆见她沉默,就权当她都答应了,便紧追不舍道:“淑贞,明天晚上我就派人把鸿胪寺的那幅地毯送到你的住处,你小心点儿,千万不要让其他人看见。我记得三十多年前你就是对着那幅地毯,破解出了其中的奥妙,如今再来一次,我想一定比三十多年前要容易许多!”
“好吧。”何淑贞答应着,声音无力又无奈。
春天的叶河波光粼粼,周围绿林繁茂、山花烂漫,大周兵部最偏远的驿站——叶河驿,就躲在这深山之中的叶河畔。叶河的南侧密林森森,北侧紧邻沙陀碛,往西则是西域更加辽阔而纷乱的地区。大周的羁縻式管理在此已十分薄弱,西突厥各部、昭吾、突骑施,各种势力轮番登场,争夺着每一片肥美的水草和通衢要道,居民更是种族繁多混杂,大大小小的战役时有发生,因而武皇在此地建立驿站也就不足为奇了。
叶河驿是在大周垂拱年间,由武皇亲自授意建立的驿站,用以表征大周对于西北疆域最远端的统治,所以是名符其实的武朝产物。可惜伟大的女皇对于边疆管理实在有些外行,她并不知道这么一个孤零零设立在深山之中的驿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位置实在太偏僻,往来使者沿途经过各处守捉,自叶河守捉可以直接进入庭州辖内的清海镇和乌宰守捉,完全不必绕路来这处深山老林中的叶河驿,因此这处驿站设立了十多年,基本上处于无人问津的状态。
叶河驿虽说幽静偏僻,景致倒还是不错的。这天一大早,驿站年轻的驿丁马彪就开始忙碌,给驿站里那区区四匹驿马饲喂草料,这些马匹实在不怎么样,但也得小心照管着,怎么说也是大周皇帝的驿马嘛。马彪早习惯了叶河驿艰苦而平静的生活,却万万料不到这样的生活居然就在今天到了头。
马彪尚在哼着小曲忙碌,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带着扑面而来的紧张和危险的气息,打破了叶河驿长达多年的平静。马彪扔下草料,跑进驿站,其实也就是一座土垒的小平房,屋子没有窗户,光线很差,只能模糊看见驿站的郭驿长正与一个陌生人交谈着。
就听郭驿长带着为难的口气道:“这……你真的要送三百里加急的‘飞驿’?”“是的,怎么?我的官凭和大周宰相的密令你都看过了,还有什么问题?”陌生人的声音低沉沙哑,但却十分有力,听得马彪不由自主就绷紧了全身的肌肉。
郭驿长慌忙解释:“啊,不,当然没问题。不过我这驿站从来没送过加急军报,驿丁和马匹都、都不行……”马彪心想,哪里是没送过加急军报,是从来就没送过军报!他感到热血沸腾,冲动地迈步上前,大声道:“郭驿长,我来跑一趟吧。咱这叶河驿,早晚也得开张不是!”
那陌生人闻声猛然回头朝马彪看去,凌厉的目光竟刺得马彪激零零地打个冷战。旁边郭驿长一声叹息:“也罢,马彪,那你就跑一趟,把驿站最好的那匹黑混儿骑上,马不停蹄,只要把军报送到下一驿的清海镇就行了。”“不行!”
“啊?”郭驿长和马彪一起瞪向那突然发话的陌生人,那人却不慌不忙,向郭驿长伸出手:“把驿使乘驿的路线图拿出来。”“哦。”郭驿长赶紧取出地图,摊在桌上,三个脑袋凑在一起。陌生人指点着路线图上的庭州区域,道:“从图上看驿使从叶河驿出发后,下一站就进入庭州,沿途从清海镇开始一直到龙泉镇,从那里离开庭州进入西州。”郭驿长接口道:“对啊,按理就是这么走的。而且庭州沿途的驿站驿丁马匹众多……”那陌生人打断他话:“但是我希望驿使不要入庭州,避开沿途驿站直接到西州。”
郭驿长和马彪大惊,两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郭驿长答话:“这个恐怕不行。暂且不说您这样要求是否算居心不良。您知道,咱大周对驿使的管理非常严格,乘驿的距离和路线都必须按规矩办,否则一旦被上报兵部,是要严加责罚的,我们这小小的叶河驿可吃罪不起,所以万万不可,万万不可。”那陌生人阴沉着脸不说话,屋中气氛压抑森严,马彪只觉得顺着脊梁骨冒寒气,额头上却汗珠滚滚。
良久,那人长吁了口气,低声道:“也罢,你们按例办事是没错。这样吧,我只有一个要求,因为所传递的军报非常机密,不可经多人转手,就由这位驿使一路送达洛阳,他可以按路线乘驿,沿途换马不换人,这样做不违反乘驿的规矩,反而更符合紧急军报的驰驿惯例,你们说如何?”“这……”郭驿长还在沉吟,马彪却已按捺不住,他实在太激动了,活了二十岁的年纪,今天终于有机会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而且还能一路东行去洛阳……他跃跃欲试地高声道:“郭驿长,我能行的,就让我去吧!”
郭驿长终于沉着脸下了命令。陌生人取出密封的军报,马彪小心地接过,放入怀中。陌生人随即告辞离开,郭驿长看他骑马走远了,这才从屋后的草垛底下挖出个密封的罐子,往地上一砸,取出四块铜质传符,捡了其中一块刻有青龙图案的,郑重其事地交到马彪手中,嘱咐道:“小彪子,这传符可是乘驿最重要的凭证,皇帝亲发的,咱叶河驿的传符还从来没有启用过,今天你是头一遭。”马彪接过传符,直咽唾沫,听到郭驿长还在说:“这东西可比性命还珍贵,你要保管好它。把它和乘驿的路线图,紧急军报一起收好,任何情况下都不能离身。”“知道了!”
马彪骑马沿着叶河狂奔,他太兴奋了,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树丛中,另有两骑也在紧紧相随,叶河在前面拐了个弯,马彪正准备拨转马头,突然听到一声奇怪的唿哨,跨下的黑混儿惨叫着栽倒,马彪摔出去好远,晕头转向地刚想爬起来,脑后遭到重重一击,他闷声不吭地就昏迷过去。
李元芳跳下马,从地上抱起马彪,解下他捆在身上的题袋,从里面取出军报、地图和传符,旁边的另一人也赶过来,蹲在李元芳的身边。李元芳向他示意手中的这三样东西,那人惊喜地叫道:“李校尉,我们终于拿到传符和地图了!”“嗯。”李元芳点点头,动手去脱马彪的衣服,一边道:“你把他的衣服换上,带上这几样东西就可以一路畅通无阻,直下洛阳。”“好!”那人赶紧换上驿使的服装,在腰间捆牢绣着“叶河驿”字样的题袋,跳上马背。
李元芳站在马侧,低声嘱咐道:“看清楚路线,避开庭州辖内所有驿站,到西州后再换驿马。”那人连连点头:“李校尉,你就放心吧。”李元芳又道:“到洛阳后就立即去狄府,这份军报必须交到狄大人手中,切记!”“嗯,属下一定亲自面交狄大人……他,怎么办?”他指了指蜷缩成一团的马彪,李元芳皱眉道:“我不愿滥杀无辜,但也绝不能放他,少不得带着他走了。”
那人策马飞驰向南,李元芳回过身来,利索地把马彪捆了个结实,扔上马背,自己也飞身上马,朝庭州方向疾驰而去。
梅迎春一回到庭州,就住进了大巴扎旁的乾门邸店。庭州有很多这样的邸店,专供来往的行商居住,人以类聚,邸店也分为波斯店、突厥店、大食店等种种,另外还有档次和规模的区分,而这家乾门邸店则是其中最大最豪华的了。
梅迎春对庭州十分熟悉,过去二十多年游历中原,庭州基本上就是他往西的最后一站,从这里他了望故国的都城碎叶,将满腔的思念、仇恨和抱负深深埋藏在心底。庭州是个好地方,中外交融、海纳百川,只要遵守一定的秩序,什么样的人物在此地都可以生活得很滋润,大周政权宽松而友好地庇护着来自天南海北的人们,给予他们充分的自由。因此梅迎春经常在庭州和周边地带滞留,也一直和这里的官府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梅迎春住进乾门邸店以后,首先就派阿威去刺史府送上名帖,他很早就与钱归南相识,虽不算亲近,但也彼此尊重,长期以来相安无事。梅迎春每到庭州,都要拜访一下钱刺史,这次当然也不例外。果然,当天下午,钱归南就派了王迁来邸店回访。
梅迎春和王迁一番寒暄,梅迎春看到王迁满脸疲惫,便没话找话:“王将军最近是否很忙碌啊?怎得看上去如此疲累?”王迁叹了口气:“咳,谁说不是呢,都快累死了。咱们刺史大人也是,连日来四处奔波,日子不好过啊。”“哦,最近庭州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梅迎春问得十分随意。
王迁又叹了口气,并不回答梅迎春的问题,隔了一会儿才道:“哦,刺史大人说了,最近这段时间太忙,可能无法与王子殿下欢聚,还望见谅。”“岂敢。刺史大人自当以公事为重,怎可比梅迎春这辈闲人,惭愧,惭愧。”王迁嘿嘿笑着,又道:“对了,钱大人还让我转告,他要谢谢蒙丹公主在伊柏泰出手相助,帮忙解决了吕嘉这个独霸伊柏泰的祸害。”
梅迎春连连摇头:“哪里,为这件事我还正想向刺史大人致歉呢。蒙丹这丫头,做事不知道分寸,居然干涉到瀚海军的内务,不管结果如何实属不应该。我回来后一听说这件事情,就对她严加训斥,如今已命她呆在邸店里不得随便外出,绝不许她再多管闲事了。”
王迁哈哈一乐:“蒙丹公主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堪称女中豪杰啊。不过……”他突然欲言又止,梅迎春不动声色地问:“王将军不过什么?”王迁探过头,神神秘秘地道:“王子殿下,刺史大人说,因您是老朋友,特意关照一下,最近如果没有要事,还请尽快离开庭州,不要在此地多徘徊,恐怕对王子殿下不利。”“哦?”梅迎春微皱起眉头,王迁又道:“还有那个……李元芳和狄景辉一行,来历十分复杂,蒙丹公主最好不要与他们走得太近,以免惹祸上身。”
梅迎春纳闷地问:“李元芳?狄景辉?他们是什么人?”王迁笑道:“咳,这您问问公主就知道了。事关者大,王迁言尽于此,总之庭州很快就要成为是非之地。钱大人说了,王子殿下一向明哲保身,这回也千万别卷入不必要的麻烦中。”
刚送走王迁,铁赫尔又在门口探头探脑。自从在金辰关外被梅迎春抓住赌博的把柄之后,他对梅迎春就是这副既谄媚又忌讳的嘴脸,梅迎春知道,虽然表面上恭敬有加,实际上铁赫尔从来没有间断过对自己的监视,也一直在向叔父敕铎可汗密报自己的全部行踪。今天,梅迎春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憎恨此人,简直从心里盼望能够把他除之而后快,但时机未到,梅迎春告诫自己还要隐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