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往大猩猩的嘴里倒入固体酒精,点上火。火焰点着了它们的脑子和眼球。眼窝中散发着橘黄色的光芒,洞穴内被染上了一层美不可言的暖色。盐壁上浮现出一条条冰面开裂似的裂纹,缝隙里散发出幽暗的青光。火焰向腹腔游走,仿佛有无数淡红色的蚯蚓在胎内蔓延。尸骸燃烧后并没发出任何异味。
于是我得到了温暖,并吃上了它们的肉。但那些肉只剩下纤维,没有水分和脂肪,嚼起来十分涩口。诺尔拉,我想你能够理解我当时的处境吧。
当我点燃第三具、第四具类人猿的尸骸时,头顶上的岩层突然崩塌了。洞内飘浮起无数尘埃,变得极度昏暗。但洞穴深处却有处地方透出了光亮。是洞穴!经过一段攀爬,我终于来到了岩洞的入口。在入口处还有四五具类人猿尸体,看上去刚死不久。诺尔拉,我终于爬出了洞穴,呼吸到了新鲜空气。我终于来到了“恶魔尿池”的内部!
当时是夜晚,月亮被雾霭笼罩,发出暗红色的光芒。那真是太美了,月亮四周是一层光晕,我还从未见过如此不可思议的光辉。月上中天,散发着妖艳的暗光,但地面上还是昏黑无边。
在这万籁俱寂的死境中,从远处传来了咆哮。那声音忽远忽近,带着哀伤。那之后没过多久,曙光就开始从天边浮现。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待我定睛一看,不由得后退几步。
诺尔拉,你能猜出那是什么吗?那家伙比卡科还高,比你父亲还胖。它一只手放在脑袋上,正慢悠悠地往前走。偶尔,它会弯下腰,如风扫落叶般用长爪在地上扫过。是一只大猩猩!我发觉自己正面对着一只大猩猩,寒气忽蹿上脖子。我下腭紧绷、双腿发软,转身逃向洞内,藏在一个洼地里。可那洞穴的入口很浅,大猩猩蹲在洞口,不走了。这下可麻烦了,等天完全亮了,大猩猩看到我,肯定会一掌打来,那我就死定了。
诺尔拉,你说我可笑不可笑。我竟把大猩猩来这里的目的给忘了。那只大猩猩看到我时,根本没有反应。
身高约有七尺,说明它是一只老猩猩。一只老猩猩来这个鬼地方,除了等死还能干什么?野兽来这里后大都失去了战斗意识,根本不用怕他们。那只大猩猩不吃不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死神来迎。诺尔拉,它是我黄泉路上的伙伴。
Soko,我试着轻声招呼那只大猩猩。“Soko”是刚果的土语,这是我给它起的名字,叫了几声它没有反应。接着我又用招呼动物园里大猩猩的方式向它喊话。“Wakhe、Wakhe”叫了几声,但那只老兽始终没有转过头来。
远处,似乎是大猩猩的亲人发出了悲伤的咆哮。那叫声一直持续了四个晚上,我还以为它会有所反应,但别说行动,它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我就和这只大猩猩一同生活了十天左右。我们相对无言。对同居者没有任何关心,像我这种绝情的男人,世间大概少有。
唉,铅笔快写完了,之后的事就简略写几笔吧。
我就以一个精神病医生的视角开始观察那只大猩猩,希望这段记述会被奥克罗迪教授看到。那只大猩猩自从坐下后,就没再移动过身体,每天只是懒懒地瞅着我。或许是身体衰弱,它没力气起身吧。我给它把脉,它也没有反抗。并不是本能驱使大猩猩来到森林中的墓场,而是先天性忧郁症迫使它来到这里——术语叫“易沉郁异常倾向”。啊,铅笔芯快折断了……
我快死了,我要表明我对你的爱意和对卡科的友情。这些日子我只能吃肉,所以得了败血症,现在牙龈出血,情况一天比一天严重。对,病因就是无法摄取维生素C,在这“恶魔尿池”中连一点绿色也看不到。虫云遮住了太阳,就算是大白天,天色也极昏暗。放眼望去,四周只有结满盐晶的洼地和堆满枯树根的旷野。
如果我能像大猩猩那样攀上树杈到处活动就好了,但我是个人类,而且是个快死的人。如果我还有体力,或许能找到有尾人,还能发现巨象的腐尸以及正在吞噬腐尸的虫云,但我躺在这里无法移动,只知道这里是森林墓场,天地万物都在这里等待死亡。我只能看到自己身边发生的事。
今天,我很幸运地抓住了一只鹈鹕。我想起了以前你训练多多往邮筒里寄信的事,于是我打算把之前写的那些内容都装进信封,系在这只鹈鹕身上送出去。说不定能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让你看到这封信。如果你真的收到了,我相信这是爱的力量……
我是第一个死在这里的人类……也是第一个进入“恶魔尿池”的男人……嗯,也是唯一一个和大猩猩和平相处的男人……这是我最值得夸耀的事,请将这些荣誉当做我献给你的礼物……
下雷阵雨了,再让我写几段吧,等到明天,我就把鹈鹕放出去。
诺尔拉,这一天的时间对我的改变很大。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惧怕死亡了。突然间,所有的东西似乎都不再重要。对你的爱恋、卡科的友情以及征服“恶魔尿池”的快感,都随风而逝,化为尘土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直在问自己,并告诫自己不可否定过去。但那种力量仿佛魔咒一样,让我看空一切。诺尔拉,一定是“恶魔尿池”将我的灵魂夺走了。人类终归只是一种动物,来到这森林的墓场后,什么恋人、友情……万般皆空。或许从一开始,就是这“恶魔尿池”中的神灵召唤我来到这里。禁忌(Taboo)!践踏禁忌的人定将受到报应!所以,从今日开始,我要尊崇墓场的戒律,不,是尊崇这恐怖力量所定下的戒律。
经过两周的时间,那只大猩猩今早死了。
我利用盐池旁的一个洞穴栖身时,听到了一种非常奇妙的声音,断断续续,似乎是从之前那洞穴里发出来的。因而我又返回那洞穴,看到那只垂死的大猩猩正在敲打胸膛和周围的石头。它打着异样的拍子,演奏死亡之歌。我曾听说过大猩猩会演奏音乐,现在那声音就像是诉说“我走了,我走了,我就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透着一种莫名的悲痛。我无法抑制悲伤,决定送它最后一程,便将它抱到腿上。让我意外的是,它的体重非常轻,我很轻易地就抱了起来。
所谓化悲痛为力量,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其实,那只大猩猩经过长时间的绝食,早已瘦得皮包骨头。我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凭我这病怏怏的身子,还能抱起一只垂死巨兽,真有些不可思议。是不是这段时间里,我的体质发生了变化?两百多磅的东西居然轻而易举就抱了起来。我盯着我的双手,莫名其妙。
我抱着那只大猩猩,觉得人类社会那些事儿都无关紧要了。什么名啊利啊,就连情爱也不过是浮光掠影、过眼云烟。诺尔拉,这就是“恶魔尿池”墓场的铁则。野兽失去兽性,人类忘记人性……我不过是只将死的野兽。
我征服了“恶魔尿池”,同时也被它征服了。永别了,诺尔拉。
座间的手记到此完结,他遵从森林的铁则,被“恶魔尿池”的妖气慑服了。纵使座间在世,也是他界之人。不可思议的是,诺尔拉并没有因他落泪。
她拿起另一封来自英军勘探部的书信。
敬爱的诺尔拉小姐,有件奇事必须告诉您。之前的那封信,我们是在一具骸骨的手中发现的,而那具骸骨就倒在我军驻地的一个邮筒边。那具骸骨十分奇特,高约四英尺,看上去既不像人类也不像类人猿。当地的蚂蚁十分凶猛,我们发现尸骸时,尸骸已被啃得只剩骨头。关于这具尸骸的事,我想有必要告诉您。
“是多多!”诺尔拉大声叫道。
多多和杨一起掉入裂缝,但它没有死。是它捉住了座间发出的那只鹈鹕,当它发现那封信时,想起了诺尔拉教过它怎么把信放入邮筒。身边没有邮筒,所以它才会奔波几百公里,想要找到一只邮筒投信。但最后找到邮筒时,多多力竭晕倒,不幸被蚂蚁啃噬身亡。
诺尔拉仿佛看见草原上,多多被热风吹拂的骨骸。看完座间超然的体验,诺尔拉滴泪未流。但此时她已是泪流满面。
她轻吻沾有多多鲜血的信封。
“献给比人类更高贵纯真的多多。”
诺尔拉用自己的芳唇,为它点上了一个十字印记。
[1]Robert Edwin Peary,美国探险家。
[2]Adolf Erik Nordenskiold,瑞典探险家。
[3]Lost Horizon,詹姆斯·希尔顿1933年发表的长篇小说,1937年改编为电影。“shangri-la”(香格里拉)一词的首次出现,正是见诸这部小说。
[4]Huntington’s Disease,一种家族显性遗传型疾病,患者情绪异常,易怒,忧郁,会表现出无知觉的手舞足蹈,简称舞蹈症。
[5]又称缩阳症或恐缩症。这种病的患者会认为自己的阴茎、睾丸或外阴、乳房等不断缩小,甚至缩入腹腔内。
[6]Frambesia,或称印度痘、雅司病,是热带地区一种常见的高度传染性细菌传染病。
[7]Elder Dempster Lines,来往于西非与利物浦之间的定期航线。
[8]古埃及的一种长度单位。
[9]阿拉伯人对埃及的称呼,意思是“辽阔的国家”。
[10]Latah(拉塔)在马来语中为呵痒之意,见于东南亚,又称马来模仿症。这种病于19世纪在马来西亚被发现,就按照当地土语来命名。症状表现为,在突然受惊或快乐激动时,且稍加刺激(如呵痒)患者就会模仿他人之语言、动作或骂出污言秽语。
[11]David Livingstone,英国探险家、传教士,维多利亚瀑布和马拉维湖的发现者,非洲探险的最伟大人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