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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晚上打算就在家里过了,反正没人记得,父母只给我过阴历。办完离职手续我去荷兰大使馆办申根签证,签证官只问了一个问题:willyougotoAmsterdamalone?我说,yes。
签证当然过了,我要一个人去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馆。我最喜欢的画家死在弟弟怀中,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痛苦永无休止。”有的人痛苦的时候想去死,有的人痛苦的时候想去欧洲,用存了好几年的钱。我是后面那种,活在21世纪,我没有高声痛苦的底气,也搞不清楚痛苦的确切来源,我只能花钱。
我坐公交车回家。不到下午三点,车上很空。我靠窗坐下来,边上是一个小姑娘,一路和男朋友打电话,也就半个小时时间里,她上演了甜笑嘟嘴眼泛泪花嚎啕大哭然后再次甜笑的全过程,最后坐过了站。我羡慕她,因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戏码实在太拖沓,导致男女主角都失去了兴趣,眼看着戏班子就要散伙,大家各谋生路去了。
下车慢吞吞走回家,经过一家味多美。我的生日是暑假期间,大学时冯南一定要提前一个月给我过生日,去味多美买上面铺着一层芒果的慕斯蛋糕。我们坐在未名湖边长椅上,他递过来一把塑料勺子,我小心翼翼先挖蛋糕吃,一定要把那点芒果留到最后。他想不通,说:“那么爱吃芒果单买好了,澳芒好不好?走,我们现在就去超市,管饱。”
我说:“不要,就要蛋糕上的这么一点点,整个芒果抱着啃有什么意思。”
一定是我的问题,总爱那些注定成不了主角的东西。蛋糕上的一丁点芒果,鸡尾酒里的两颗橄榄,水煮鱼下的深深埋藏的莴笋片,跟我相处时间加起来可能没有超过三天的顾君,从来没有记得我生日的顾君。
冯南永远记得我生日。暑假各自回家,八月二十三号零点零分,他总是准时打来电话,家里墙壁隔音差,我缩在被子里吼过去:“你要干什么!!!!”
他好像也缩在被子里,声音瓮瓮,意外地好听:“陈吟,我要祝你生日快乐呀。”
我哼一声,把电话挂了。那种因为整夜等不到顾君的电话的冰冷感略微散去,我觉得四周暖起来。手机有滴答响,我打开看到冯南的短信:“亲爱的,愿你得到你想要的。”只有在这个短信里,他才叫我亲爱的。
我没有回他的短信,因为我并没有得到我想要的,他也没有。
后来我毕业了,生日那天冯南总是恰好在北京转机。是的,永远这么恰好。他不送我礼物,只是陪我吃顿饭,在味多美买个蛋糕,过了这么多年,北京新开了这么多更高级的蛋糕店,他还是带我去味多美。有一次我抱怨说:“我要去法颂,那家的拿破仑好吃。”
他不理我,拽着我的手走到味多美,说:“明天再吃法颂。”
我们坐在路边吃完,盛夏已经过去,凉风钻进我的蓝裙子,我们有一搭没一搭说话。他眼睁睁看着我万分珍惜地吃掉那点芒果,然后再打车送我回家,他车都不下,调头再回市区。第二天我到报社上班,收到法颂的外卖,一大盒子拿破仑。
昨天晚上我等到一点,没有接到电话,迷迷糊糊睡过去,早上醒过来着急看手机,没有短信。这是应该的,冯南不会再理我。
我走进味多美,给自己买了芒果慕斯蛋糕,打算拿这个当晚饭,店员小姑娘说:“小姐你有会员卡吗?今天会员打九折,还送一个毛毛虫面包。”
我没有。冯南有会员卡。我以为我不会有需要办味多美会员卡这一天。
拎着蛋糕走进小区,突然接到白灵零电话:“你辞职办好了?我这边有个表格你得填了签字,我明天下午出差前交上去,免得你入职后又得折腾好一阵。”
我说:“要不等你出差回来?”
“但是我要走快二十天。”
那个时候我已经去了欧洲,就说:“那怎么办?今天我过来拿一下?”
“你是住通州是吧,等会儿我正好要开车去机场接个朋友,回来可以绕一下到你那边,地址微信发给我。”
我进屋子后给白灵零发了地址,洗完澡瘫倒在沙发上,电视上在循环重播言情连续剧,男主角等了女主角七年,两个人在超市重逢,擦身而过。我哼一声,这有什么了不起,了不起的是他爱她,她也爱他,相爱是宇宙的终极谜语,我一直没有解开这个谜底。
我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被人紧紧握住心脏,痛得喘不过气,终于有电话打过来,白灵零说:“到你们小区门口了,我懒得停车,你出来一下。”
我穿着睡衣出去,白色小背心蓝色短裤,夹脚拖鞋,没穿内衣,头发用一个鲨鱼夹别在头顶。天已经黑尽了,我远远看见白灵零的车,打着双闪。
她看到我就熄火走下来,今天她打扮过了,穿一条灰色麻纱裙子,松松系着皮质腰带,平跟凉鞋,头发吹成大卷披在肩上,涂了一点玫瑰色唇膏,不知道是特意颜色涂得不匀,还是因为刚刚接过吻。白灵零向来打扮用心,但她今天还是更加用心地打扮过了,女人有一种奇异的直觉。
我恍惚看到副驾驶上坐了个男人,但她并没有介绍的意思,四下漆黑,我也没有试图去看那张脸。白灵零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纸,说:“喏,你就在这里填了吧,车前盖行不行?”
我趴在车上填好表,一抬头对上一双眼睛。我开始以为自己出现幻觉,定睛一看,不会有错,这是冯南。
他也下了车,穿戴整齐,西裤衬衫,打着领带,对我点点头,像个精英人士,可能他本来就是精英人士。
我们隔着不到两米的距离,像陌生人。我讪讪地说:“你们认识?”
白灵零几乎同时说:“你们认识?”
我和冯南也同时说:“嗯,认识的。”
然后我们就定住了。他看着我,我看着他。好像固化成一张JPG。
白灵零大概以为我们不过是学校里有过一面之缘那种认识,说:“我们先走了啊,赶着回城里,冯南晚上十点还约了个客户。”
我下意识地说:“哦。”
她又说:“你中间休息这么长时间干什么?我们这种人,不上班以为是自由,其实是闷死。”
我说:“我要去趟欧洲。”
冯南没有说话,白灵零让他上车,他也就上车了,上车前扯扯领带,没有看我一眼。
他们真的走了,车开得飞快,我站在路边,等到他们拐上大路后才慢慢蹲下来。如果我现在暴毙而亡,那就属于作死,我绝不会为自己喊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