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提心吊胆了好一段时间,还是每天早起去法院听庭,还是晚上写稿到八点半,还是回家筋疲力尽洗澡,把水开到最烫,出来的时候全身通红,但多少能找到一点存在感。
我得了强迫症,一天要看一万次手机,刷五千次邮箱,总觉得会有个陌生电话打过来,总觉得有人会给我写一封有落款的信。
我真是自以为是啊,每晚睡前我都要想,这是病,我得治。
手机铃声多少年来都是张国荣的《左右手》,因为那个晚上顾君说过,以后唱这首歌给她听,在外面出差的时候,他总是唱这首歌,我问:“为什么不现在唱?”
顾君笑着说:“现在我们太忙了。”然后他的嘴就又凑上来了。
骗子,彻头彻尾的。
“不知道为何你会远走
不知道何时才再有对手
我的身心只适应你
没力气回头
不知道为何你会放手
只知道习惯抱你抱了太久
怕这双手一失去你
令动作颤抖”
我才是应该唱这首歌给他听,不知道为何你会远走,不知道为何你会放手。太肉麻了,我没法原谅自己。
没有电话打过来,就像那封信之后也没有别的信。我现在每次走进法庭都要神经质般东张西望,以为顾君会突然又出现在律师席上,但是并没有,在这个两千万人的大城市里,我们有一次偶遇,基本已经把这辈子的缘分用光了。
放屁,不过是再一次他没有试图找到我而已,他有我的名片,知道我所有的联系方式,但是他再次像七年前一样落荒而逃,这个怂货。
还是放屁,他不是怂货,他只是不想找我而已。
每天上演这么多内心戏,我实在是累得慌。
七年前那个晚上之后,我给顾君打了无数电话,他从来没有接过,也没有发过一个短信。那个假期很快过去,我回到学校,坐在未名湖边给顾君写信,从春天写到夏天,天气热到滴在信纸上的眼泪一分钟就完全干了,只留下几乎看不清楚的淡淡痕迹,等到路上满是厚厚的银杏叶时,我决定放弃了。我记得自己坐在石舫上,深蓝色天空上没有一颗星星,更没有月光,乌云越积越厚,终于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我回到宿舍,踏踏实实睡了一觉。
这个人不要我,我也不打算要他了。
闷热了快两周,北京终于下了一场大雨,回到家全身湿透,我哆哆嗦嗦洗完澡躺在床上,随便从身边拿出一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书签从里面掉出来,当年我几次想把这张纸条撕掉,最后却还是没有舍得,反而把它塑封起来,一直夹在这本《石头记》里,这是我的枕边书,不知道到底读了多少遍。
这次看到宝玉让晴雯给黛玉送两条半新不旧的手帕过去,“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若不是领我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与我,又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
我莫名其妙哭了,想到最后他们即使一个是水中月镜中花,却到底有过这样的时候,到底是有一个让自己可喜可悲可笑可惧可愧的人,而自己,付出去的情意就像那些写出去的信,不过是一滴泪掉入大海,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至于顾君写的那句诗,那是拜伦的《雅典的少女》,我早就读过无数遍,“想着我吧,当你孤独的时候。虽然我向着伊斯坦堡飞奔,雅典却抓住我的心和灵魂”。
顾君啊顾君,这么多年,到底是谁抓住了你的心和灵魂?如果你的心和灵魂不在我这里,又为什么要彻夜抱住我吻我的嘴唇,为什么要给我写下这句诗,明明知道它的最后一句是“你是我的生命,我爱你”?你写下这句诗,又嗖地跑那么远,你公平点说,这是不是应该拉出去枪毙?
电话突然响了,我吓了一跳,以为被我枪毙的那个人来申冤,拿起来却看到是冯南。
冯南大我一届,学的是德语,大二那年我们在图书馆里认识。两个人坐对面,本来好好各读各的书,他却看我一眼,又看我一眼,然后凑过来看我手上的书,亦舒的《圆舞》,怪叫一声,说:“你为什么不能读点好书!”
我狠狠瞪回去:“看海德格尔了不起啊。”
冯南长得不错,穿一件印着北京大学字样的白T恤,一看就是门口小卖铺十五块钱买的,下面是一条脏兮兮的牛仔裤,就这样还浑身上下都在发光。
我继续看书。没想到他还没死心,悄悄把我的笔记本拿过去,然后自言自语:“哦,00新闻的,新闻系果然没有文化。”
我一把把笔记本夺回来:“你到底知不知道怎么搭讪!”
他笑了:“知道啊,你看我现在效果不是挺好。你好,我是99德语的冯南。”
后来我们就老遇到了,食堂里遇到,自习时遇到,连上选修课都能遇到,北大是比清华小点,但也没有小成这样,我要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就装得太过分了。
冯南每次看见我又在读亦舒总是大呼小叫,然后拿出一本德文书坐在边上,我一晚上能看完一本小说,他却翻不了两页,我知道他看我呢,都看痴了。
有一天我回宿舍,管理处的阿姨说有人给我留了一本书,一看就知道是冯南送过来的,里尔克和莎乐美的书信选,书名叫《我想对你说,亲爱的》。扉页上就着四个字:“送给陈吟”,我当然知道这代表什么,却没有回答。
冯南也没有问我的回答,再偶遇还是那个样子,除了痛斥我不学无术虚度光阴,就是给我买点吃的,有时候是几块钱的烤肉串,有时候是两包牛肉干,有时候是加了两份油条鸡蛋火腿肠的煎饼果子。我没钱,总是觉得吃不饱,很没有骨气地都收下了。久而久之,宿舍里的人都知道有个99德语的男生,追我的方式就是给我买吃的,像是驯服一只流浪的小猫。
后来冯南也说过,第一次见到我,觉得我像一只小猫,缩在图书馆最靠里的座位上,穿一件过于宽松的蓝色毛衣,紧紧抓住那本亦舒。我很遗憾地想,他没有觉得我像小包子,这个世界上,只有那么一个人,觉得我像一只小包子。
那本书我慢慢读完,就像我和冯南慢慢熟悉了起来。我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说起不着边际的笑话,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冯南,我只是偶尔想到他,想到他滑稽的样子会噗嗤一下笑出来,原来想到一个人和想一个人的区别是如此之大,只有后者才能被称之为思念。
1897年6月6日是圣灵降临节,里尔克写给莎乐美的信结尾是:“我的希望从前像荒野的玫瑰在空荡荡的宝座四周丛生,现在像白色的圆柱环绕着苍穹,您从宁静的神庙俯身向着我的灵魂微笑,并且为我的思念祈福。”我想,有没有人在为我的思念祈福呢?太肉麻了,这可怎么办,我愁死了。
快进入大四的时候冯南有一次破天荒来宿舍楼下找我,这好像是我们第一次正儿八经约着见面,两个人都有点尴尬。冯南是来告诉我,自己要去德国做十个月的交换生,等到回国的时候,我也快毕业了,而他也可以多拿一个学士学位。
我有点吃惊,一是没有想到他成绩这样好,二是没有想到临走前才告诉我,申请交换学生一定手续繁琐,没有半年是不可能办下来的。不过想想也是合理的,他用什么身份特意告诉我呢?
那天我们绕着学校走了整整一圈,冯南买了一大口袋的烤肉串,起码有五十串,加了不知道多少辣椒孜然,两个人都辣得拼命喝水,因为一直在吃东西,那种无言的尴尬倒是也糊弄过去了。
把我送回宿舍的时候他们还在楼下站了一会儿,冯南突然说:“你记得我送给你那本书吗,里面有一封里尔克写的莎乐美的信。那是1897年6月9日,信有大段大段的抒情,数十行的诗句,充满了幸福、灵魂、暴风雨、宝藏这样浓重的词语,但是最后里尔克在署名“莱纳”之后另起一行,加了个破折号——“今天你来吗?”我觉得这个破折号之后的内容秒杀了一切情诗情信:再怎么费心堆积出的词汇量,也抵不过能见到你。“
他叹了叹气说:“所以我不会给你写信的,因为写再多的信,这十个月里我还是不能见到你。”
我被这么直接的肉麻砸晕了,只能一直呆站着,冯南挥挥手说,你快上楼去吧。
我乖乖上了楼,走到三楼楼道的时候没忍住,走到楼道尽头的小窗户往下看,冯南还站在那里,没有抽烟,也没有往着她的方向,他只是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