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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布鲁塞尔待了一周。陈吟从来没有问过我的工作，不知道怎么莫名其妙以为我在德国企业，其实我是个做生意的，只是公司注册在德国。生意做得不小，因为父母的关系，也做得很顺，我父母都有点职位，算不上高干，但足够让我做什么都顺风顺水。只是喜欢的姑娘不喜欢我这件事，谁都无能为力，我也不怎么难过，只是有时候觉得苦，觉得不知道怎么才能撑下去。
我生产汽车零配件，工厂在温州，这次出差前我去厂里看货，经理送了我个小东西，是车载电脑的芯片，中间穿了一个洞，配上一根链子，他说：工人们做的小玩意，你可以送给喜欢的女孩子，不值钱，但这礼物多好，一颗芯。
我把它放在钱包里，后来我见到喜欢的女孩子，却没有送给她，我不想那么赤裸裸地说：“你收下吧，这是我的心。”我送纽约买到的丝巾给她，丝巾里是星深蓝色星月夜，她要看得很仔细，才能从里面辨识出我的心，梵高画了那么多激烈挣扎的漩涡，我的心就藏在那里。
我一直没有倒过时差，白天谈生意努力睁大眼，但再怎么努力其实我也已经睡着了，我的灵魂在打呼，肉体还勉强给自己多挣了五个百分点。晚上清醒地像一只猫，我租了车，开车去南郊，停在滑铁卢古战场上，打开天窗，找到北斗七星，又找到处女，因为我喜欢的姑娘是处女座，我抽了一包烟，可能一路熏到了银河。
在德国读书的时候我来过这里，四个华人同学一起开车过来，中间有个台湾女孩，我知道她对我有意。我们拿出毯子铺在空地上，坐下来用纸杯喝香槟，吃淡而无味的鲔鱼三明治，她笑眯眯从包里拿出一瓶老干妈，大家欢呼起来，老干妈拯救一切。
她长得好看，不化妆，当然也可能是化得特别高明，皮肤透出光来，声音很嗲，喜欢穿onepiece的连衣裙，裙子永远在膝盖上下，非常得体，却又恰到好处地露出她漂亮的小腿。我们几个人合租一套HOUSE，另外两个人去上自习的时候，她就开始做饭，总说做多了，上楼敲我的门，穿得很漂亮，在家里也配好鞋子。我吃了她很多三杯鸡和客家小炒，无以为报，只好替她洗碗，我洗碗的时候她就站在边上，快乐地递上递下，跟我说一些一眼就能被戳穿的小谎话，我觉得心酸，我们都是一样可怜的人。
我当然知道她想要的不是我给她洗碗，就像我想要的不是陈吟海吃我的烤肉串，但法国人怎么说来着，C‘estlavie。
那瓶香槟喝完后，我们又开了一瓶甜白，大家都有点晕。台湾姑娘突然开始抒情：你们知道拿破仑为什么要和约瑟芬离婚吗，因为她没有生孩子，拿破仑啊，一心要当皇帝，要拥有欧洲，没有儿子怎么行。后来他娶了一个奥地利女大公，生了个儿子。再后来约瑟芬死了，拿破仑还好意思去她坟上哭呢，又过了几年他自己也死了，死前还大叫，约瑟芬！
她不知道怎么哭起来：你们说，拿破仑要是知道自己会输在这里，知道自己根本得不到欧洲，他还会不会和约瑟芬离婚，他会不会离开自己的爱人？
我其实一点都不感动，婚是他自己离的，亲手放开的东西，有什么资格念念不忘。我太知道自己会念念不忘，所以从来不肯放开。那次从布鲁塞尔回去后，我就不吃她的三杯鸡了，我也老去上自习，我不想自己变成她的陈吟，我觉得苦，不想把这种苦往下传递，我愿意呆在这条残忍食物链的末端，不再挣扎。
其实和陈吟做爱的时候我也紧张，我是有过一夜情，一次。我在纽约出差，喝多了回房间，同行的姑娘半夜敲门，极高的高跟鞋，上面是黑色真丝睡衣，里面是整套宝蓝色内衣，陈吟最喜欢的宝蓝色，她轻轻抱住我的时候，我没有拒绝，我太苦闷，需要释放自己。
她比我大几岁，非常温柔，看出我是第一次，却闭口不提，一路引导我到快乐的地方，她的手握住我的时候，我激动得不能自已，她轻吻我的耳垂，说，别着急，我们慢慢来。
整整一个晚上我们没有休息，床上，沙发上，地板上，地板上很硬，但硬有硬的快乐，我非常疲惫，但灵魂在肉体里放松下来。
早上她洗了个一个澡，回自己房间前说：“你有我的电话，回国后可以找我。”
我没有再找过她，我不后悔有这个晚上，但这个晚上只是让我更渴望和心爱的人在一起，让我更饥渴地憧憬她的嘴唇，皮肤，每一处柔软温暖的地方。我知道，那会和这个晚上完全不一样，我是在沙漠中行走太久的人，受不住诱惑喝下海水。
我对陈吟讲过这个晚上，一方面是出于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内疚，另一方面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想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
她的反应是很兴奋，追问我细节，我当然失落，却又像入了魔障，开始在虚构“我是个情圣我睡了不知道多少女人”的路上越走越远，我藏身于这些故事的后面，感到自己很可悲，但是也很安全。
那天醒过来看到陈吟在摸我的脸，我知道她只是因为软弱而冲动，但我抓住了她，我不想放过这点冲动。我渴望了太久，不能控制，不想控制。
所有地方都完全符合我的想象，所有地方都柔软得让我沉迷，她的嘴唇有樱桃香气，我最爱初夏时的樱桃，我紧紧吻住她，做出“你闷死我也不松口”的架势，她闭着眼睛，我们的睫毛碰在一起，好像它们也在热吻。
进入她的时候我落泪了，我赶紧忍住，不想让她发现，继续装出对这一切非常纯熟的样子。她后来开始配合我，轻声呻吟，我逗她：“可以啊，哪里学的？”她害羞了，我很高兴，因为这样她就不会发现我有多害羞。
我们做了两次，结束的时候我不想退出，想一直就这样抱着她****的身体，窗帘很薄，透进月光，我看见她身上一片银白。我暗暗希望她让我退掉机票，陪她过夜，我他妈才不在乎什么布鲁塞尔，我要留在这里，北京，通州，一套60平方米的小公寓，枕头边放着一只龙猫，我一只手捏着龙猫的胖肚子，另一只手贼兮兮抚摸陈吟的小腰，觉得自己不可能更快活。
但是她提醒我该去机场吃饭，我立刻明白，这个晚上结束了，她已经醒了。我没什么可抱怨的，我刚刚和心上的姑娘做爱，这的确和我的第一次完全不一样，那一次我清楚地知道肉体沉醉于快感，这一次我没有明显感觉到肉体的存在，我只知道自己想紧紧抓住这黑暗中的一切，气味，触觉，耳边的呻吟，每一根飘动的头发丝。
我没有资格生气，但我还是生气了。上出租的时候我没有和她说再见，到了机场我没有回她的微信，我把手机关了，我从来没有这样对过她，我不想这样对她，但我控制不了自己，在我以为自己已经放弃自尊这件事的时候，它突然嚣张地跳出来寻找存在感，我不知道怎样安抚它，它太委屈了。
飞机上有十一个小时，我强迫自己看书，毛姆的《面纱》，小说里他发现她偷情，盛怒之下的表白是，“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仅仅为了一己之私跟我结婚。我爱你如此之深，我毫不在意。”几年前我看过这部电影，主题曲是一首法国民歌ALaClaireFontaine，里面反复重复的那句话是Ilyalongtempsquejet‘aime，Jamaisjenet‘oublierai。
我的法语还可以，那句话是说：我爱你已久，永不能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