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栀镇而且空蒙。小巷深深,家家户户都上了门板,油纸灯笼亮了,淡淡的一小方昏黄。石桥,和木桥,都幻化成墨色,寂静着。水道依旧潺潺,黏稠若黄酒,光影依稀。
栀镇始建于明朝,有着七百多年的历史。过了百年,镇子里面依旧不到五十户人家,维持着最初的规模。现在还定居在栀镇的人家,大多祖祖辈辈都在此傍山吃水。
偏安天目山脉清凉峰一隅的这个小镇子,被一座天然形成的壁垒很好地保护而避免了成为熙熙攘攘践踏的观光名胜。小镇子亲近山水,自给自足,平坦而且安静。有一汪丰润的河流从家家户户门前蜿蜒而过,润泽了这里千百年的安逸。像南方的其他小镇子一样,栖居于此的人们,吃水,盥洗,和交通,对这一条河有着天然的依赖。河两边的木质民居,被百年冲褪了色泽和纹路,变得暗淡。
小镇子距离周边最近的商贾云集的城镇和市区有一段很艰难的路途要去跋涉。先徒步三四个小时山路,间或的山雨会让本来就模糊依稀的偶尔有人和牲口踏过的山路更加无迹可寻。走到山的另一边,开始有了规整的绕山土路的时候,缘着下山的方向走,直至遇到一辆恰好经过的同方向的马车或者牛车。坐了马车或者牛车,摇摇曳曳地四五个小时,才能看到更多的人,和连贯的民居。如果想去大城市,还要在下了马车或者牛车的小县城坐班次很少的长途车,还要经过一个小时,才能落脚杭州市区。如若在山路中没有能够遇到过路而且可以同行的马车或者牛车,那么行途的时间便会加倍。
如此昂贵的走出和走回的代价,让长居在栀镇的人,早已经习惯了自足自乐。这个苍老得似乎隔绝了人世间其他意味的小镇子,在地图和时间的夹缝里面,都像是从未存在过。镇子里面的居民多姓陈,据说是同一位先人的学徒和后代。
最初来到栀镇的人,是一位书生。躲避了豪门家族的奢靡空虚,他想找一个专属于读书的地方。攀山渡水,精疲力竭。他在一个傍晚,在山河旁边的一丛老紫檀木下面歇息。空气里面有湿润的薄薄水雾,河流之水清泠而不凝滞,潺涌而不聒噪。檀木的酸涩的清香,和山雨过后萌发而出的新绿的味道。他似乎还闻到了一种醉人的香气,猛烈扑面,势不可挡。也许是长期的行走的劳累,也许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浓香麻醉了神志,他毫无防备地睡了去。醒来,大簇的栀子花,漫山遍野。中间零散着五六户人家,有白发婆娑的老年人,给他舀了一瓢泉水。他浅浅地喝了一口,泉水清冽甘甜,唇齿留香。
书生在此安家着书。据说他留了很多文字于世,字迹工整,铿锵俊秀。但是在临终的夜晚,他却把所有书文抛撒进了屋前那条清冷的河流。他对自己的儿孙说,源自栀镇的文字,切不可被外人盗了去。俗世的风尘会消损了它们的色泽,而长居于栀镇的子孙,却要把持好这一方净土,饮山泉品栀香,独守这一份安静而且不为人知的日子。古人所谓桃花源,正是于此。寻到,便切不可为外人道,更不可为自己丢了去。
很少有人会来到这里观光,小镇子至今仍然偏安大千世界的谈论之外,几乎没有被外人知道。近些年有了一些对地理很考究的背包客,愿意踏着七百多年前那位姓陈的书生的步履,找到偌大的浙江的地图里面,这一小方与世隔绝之地。但是镇子里面并没有为迎接他们而准备的小客栈。民居充实,并无空闲。不管外人来抑或走,流露何等惊诧抑或虔诚的目光,栀镇的祖祖辈辈们,饮山泉,品栀香,依然不卑不亢而且秘密地保守着先辈的遗愿。家家户户养了栀子花,栽种在陶土花盆里面,码放于门前屋后,河流之边。
镇子俭净,却有着很好的教育的意识。全镇最健硕的一座老楼,就是小学校。两位老师,和安坐河边的一座木质老楼,支撑起栀镇每日清晨绵延不断的读书声。每逢小孩子到了该入学的年龄,家家户户便要让孩子们舀了屋前的流水一瓢,大口喝下。人们说,这是浸润了遥远先辈的文墨的流水,它可以指引和庇护孩子们越发聪颖温慧,贤良旷达。
画家发现这座小镇子,是一个决然的偶然。她在靠近东北边境的一个小火车站等候返京的列车的时候,空寞无聊,便在门前的报刊摊随手买了一本小的旅行杂志。杂志纸张粗糙,并不悦目。她随意地翻看,在一页夹缝里面,看到了这样的文字:
皖浙交界清凉峰,越山不远处,一镇。少有人至,不过千年,俭朴而不弃前辈模样。常年恒温,栀香浓醉。人少,多不善言谈,或有失语之嫌。
仅此,却是足够。画家对他说,我们下一个落脚地,便是此地。他不去追询画家是否理性明晰,自己决定前往的这个小镇子真实地存在。画家的上路,总是有被感性充斥的冲动的模样。她言出的每一个决定,并非与他商量,只是告知。
他用昂贵的价钱,借用小镇子里面唯一的一台长途电话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父亲在遥远的北方,依然每日不变地叮嘱他同样的琐屑。要照顾好画家,要按时吃饭,要注意身体。二十七年,父亲对他的话,永远是这样简单而且重复的几句。他说,爸爸,我想你。他能看到父亲的笑,他心里空空的。
石板路被躲闪的光影映得油亮。他独自走着,风微凉。这个南方的偏远的小镇子,他已经到了多久?他只知道,红茶前,画纸上的栀子花,越来越丰繁和细润。但画家睥睨地告诉他,那是一条迷雾之中的河流。
他从舍语木桥走过,到了河的另一边。缘着河的流向,不多久,就到了他借住的小学校。
小学校一层的厅堂还亮着灯一盏,教书先生正在清理晚饭过后的狭小门庭。栀镇的习惯,千年不泯。家家户户会在晚饭后,就寝前,用河水把门户里外,通透地清理一遍。世代不变,像是一种神秘的仪式。
他看了看黑暗下去的陡峭的楼梯。画家已经在楼上的小房间睡下了。画家习惯每日很早睡下。周遭的嘈杂抑或还没有黯淡下去的明亮并不会干扰了她的睡眠。他没有上楼去。每晚,画家就寝之后的时间,便是他最为安坦和放松的独自享用的时间。他可以随意地散步,而不用时刻惴惴地记得去看左手腕上面捆绑的秒针。他可以出去给父亲打电话,聊一聊一天的辛苦和喜悲,各地的风土与人情。他的行走,是随着画家的脚步。而父亲的行走,是随着他在遥远的电话的另一头的描述,和指引。他力求把每一个细节描绘得淋漓尽致,绘声绘色,让父亲可以轻松地记下每一个地点的位置,在思绪里面随他一同上路。每日,随着画家,他和父亲的行走是一项惯例,交代之后,才可以各自安心。
也许是睡眠很不平稳,他经常会需要一些酒精松弛一天紧张的神经。他尝过行走各地的酒。酒的味道,总是各异的,包裹在不同气味的香料里面。但是其中的酒精的意味,却是唯一而且恒定的。他坚定地以为,各种酒,其实真正的区别,也便在于这酒精含量的多和少,麻醉作用的强和弱。于是他从不去追逐那些被很多人束之高阁的名贵而且稀少的酒。酒,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睡前的一小片必要的安眠药物。
来到这个偏远的小镇子,他的睡眠变得更加短浅。小镇子被山雨和河流温润着,常年潮湿。相较于中国南方的很多个安坐在水边的小镇子,栀镇显得更加的阴湿和潮冷。这让习惯了干爽和温暖的出生自北方的男子,长久地难以适应。来到栀镇以后的每一个夜晚,他都是必须借助一壶酒才能勉强入睡。
他对小学校的教书先生说,请帮他温一壶十五年花雕。
小镇子的花雕,很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润而不醉,浓而不烈,是被栀子花熏染过后的味道。一小杯温热,顺着喉咙慢慢流进肠胃,酒的味道淡去了,只觉得微醉之后唇齿留香。教书先生说,最后一壶花雕,已经温给了坐在窗边的那位客人。他循着先生的指引望过去,他又看到了那个陌生的女子。
不好意思。如果你不介意,刚刚温好的一小壶,我们可以一起享用。她抬起头,远远地看着他的眼睛,在夜晚的昏黄的灯盏下面,显得安静,而且温和。
他坐了下来,坐在女子的对面。在小学校一层的简陋的小厨房里面。女子手边,放了一小盆植物。光影暗淡,他分辨不出植物的清晰模样,只是看到白色的陶瓷花盆,晶莹剔透。窗外,一叶晚归的乌篷欸乃而过。
来旅行?挺虔诚的背包客,跋涉山水,来这个隐匿的小镇子。她给他倒了一小杯黄酒,香浓的酒气瞬间扑面。
不,我来工作。
小厨房屋顶的一只破旧的灯泡,勉强洒下来一些还晕着暖色的光。面前的女子,面容清瘦。隐约的灯光之下,他能看出,她早已经不再年轻。她把斟好的一小杯黄酒小心地放到他的面前,眼神有温暖,却并不灼热。他似乎还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你呢?你是在这里旅行,生活,还是工作?
如果旅行,我经常看到你帮这教书先生一家清洗床单,还看到过你去茶馆,似乎也是给老板帮忙。如果生活,这小镇子有自己的封闭的气质,你和它完全不一样,明显得很像一个临时的过客。如果工作,我想你也会同意,栀镇可不是一个适合年轻人工作的地方。
除了旅行,生活,和工作,我们总是还有第四种选择的。我是来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