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位于祖国的最北端,如同一条银色的长龙,蜿蜒自西北而下,奔向东南。夏天碧波荡漾,一泻千里。而在冬天,则结成厚厚的冰,被白雪覆盖,静静地伏在大地上,与两岸相连。江面正中央的主航道,就是中苏两国的分界线。初到边疆,乔海洋和刘北上等人就迫不及待地要去边境线上看看。这天下午,他们不顾连队的规定,悄悄地来到江边,看着眼前壮观的景象,惊诧不已。
“我原来以为边境线上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呢,怎么没人哪?”乔海洋疑惑地看着眼前空旷的雪地。
“怎么没人?你看,那不是边防哨?”刘北上拉了他一下,用手指去。
乔海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密林上方,露出了一个高高的木制哨塔,隐约可见一个哨兵,正持枪瞭望。
“那咱们面前就是边境线了?”乔海洋忍不住问。
“不是!”刘北上答道,“这是个江汊子,过了前面的小岛才是主航道!我问过老乡!”
“是吗?”乔海洋有些遗憾,“那怎么办?咱们看不见边境线了?!”
刘北上笑了笑:“别急,过了这个小岛,就能看见!”说着向前走去。
“哎,北上,边防哨不会发现咱们吧?”乔海洋忙跟过去,不放心地问。
“发现了怕什么?!”刘北上满不在乎,“只要不过主航道,就没事!”随即向前跑去。
江面上的冰很厚,也有些滑,走在平整的冰面上,刘北上忽然兴致勃勃地说:“哥儿几个,咱们来个军事演习怎么样?”
“好啊!”众人应道。
乔海洋忙问:“怎么演习?”
“迅速占领对面的高地,冲啊!”话音未落,刘北上第一个冲了过去,他随手在江面上捡起一根树枝,当作机关枪,口中“哒哒哒”地模仿着射击声。
“冲啊!”众人跟着刘北上,向小岛冲锋,不久就消失在岛上的树林中。
日落西山,在从边境返回的路上,乔海洋和刘北上等人十分兴奋。他们终于来到边境线,也许不久这儿就是战场,他们会同敌人真刀真枪地干一仗。
连队越来越近,远远看去,一排排房屋坐落在宽阔的雪原上,冒着袅袅炊烟,就像一艘航行在茫茫大海上的轮船。
刘北上和乔海洋等人在路上有说有笑地走着,忽然,背后传来马鞭声。
乔海洋转头看去,见一个老乡赶着马爬犁走来。
乔海洋忙摆手:“哎,老乡,老乡!”
爬犁在他们身边停下。
乔海洋上前问:“老乡,能搭你的车吗?”
赶车的是个头戴狗皮帽子、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他脸瘦瘦的,眼睛凹进去,白了乔海洋一眼,问:“去哪?”
“三连!”
“上来吧!”
乔海洋和刘北上等人连忙爬上去,这是他们第一次坐爬犁。
爬犁在雪地上行驶,又稳又快,乔海洋忍不住问道:“车老板,你也是三连的?”
“嗯!”
“那咱们是战友了!”乔海洋摘下手套,想跟赶车的握手。
赶车的没理他,把鞭子放在一旁,拿出了一个烟袋,抽着。
乔海洋看了看那个系着红缨子的大长鞭子,忍不住说:“这鞭子真棒嘿!”伸手要拿马鞭。
“别动!”赶车的低声喝道。
乔海洋吓得忙把手缩回去。
刘北上见了,笑着打了乔海洋一下,说:“别乱动!你又不会赶车,把马惊了怎么办?”
乔海洋不服气地说:“这有什么难的?是不是,老乡?”
赶车的没答话,依然抽着烟。
乔海洋忽然想起什么,问:“哎,老乡,你帮我看看,这是不是猴头?我们在岛上找的!”说着,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猴头,递给赶车的。
“啥?你们上岛上去了?”赶车的猛然停住爬犁,转头问。
乔海洋一愣,忙说:“是啊!我们顺着江面上去的!没人管啊!”
“放屁!”赶车的张口就骂,眼睛一下瞪起来,大声说,“你们哪来的这么大胆子?”
乔海洋和刘北上都愣住了。
刘北上忙问:“怎么了?”
“你们闯祸了!”赶车的气哼哼地说,“那是争议岛,狗都不让上去!你们不知道啊?”
乔海洋忙说:“没人告诉我们呀!”
赶车的看了看他们,把烟袋锅子使劲在车帮子上磕了磕,“哼”了一声,一挥鞭子,赶着马爬犁飞快驶去。
乔海洋和刘北上所在的连队是一师三连,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一共有六个师,分别以“建设钢铁边防”六个字命名。一师的编号是“建”字,二师是“设”字,依次排列。三连是个老连队,原来是农场的场部,老职工比较多。老职工是原来农场的人,组建兵团后,沈阳军区调来一些干部担任领导,团一级的,多是现役军人。营、连一级的领导,大部分也是从部队转业的。
三连的连长叫边林江,原来在部队上当过排长;因为嘴大,不几天,新来的知青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大嘴连长”。
此时,大嘴连长正在连部接着电话,他脸色铁青,神情紧张,拿话筒的手都有些哆嗦:“是,是!我一定仔细调查,对他们严肃处理!”
电话是团政委冼宏韬打来的,冼宏韬也有个外号,叫“冼大牛×”,是个现役军人。他发言有个特点,从来不用稿子,甩开嘴巴子就讲,口若悬河,绝不打磕巴;而且他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国内国际的形势,分析起来头头是道,加之底气十足,好说大话,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故被知青冠此美名。
大嘴连长知道冼大牛×的厉害,他不单能吹牛,训起人来也一套一套的,因此,他放下电话连忙派人调查是谁违反了边境纪律。
当天晚上,连队的禁闭室的门打开了。乔海洋和刘北上被青年排长范学东带了进来,满脸愤怒的大嘴连长跟在后面。
站在屋里,乔海洋和刘北上歪着肩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刘北上!乔海洋!你们站好了!”范学东厉声喝道。
刘北上和乔海洋相互看了一眼,略微调整了一下姿势。
大嘴连长走到他们面前,怒道:“你们两个小子行啊!刚来这疙瘩就给我闯祸,上了有争议的江心岛,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他说话还保持着军人的风度,脖子很少扭动,目光炯炯地盯着对方,语速很快,就像撒出来一把石头子,劈头盖脸地砸过去!
“你们知道这是啥地方?这疙瘩是边疆,这疙瘩是兵团,不是你们北京的大马路,想往哪溜达就往哪溜达!”
乔海洋忽然笑起来。
“乔海洋,你笑啥?”见乔海洋这样不尊重领导,范学东连忙呵斥。
“他老说这疙瘩这疙瘩的,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乔海洋笑嘻嘻地说。
“有啥不明白的?”大嘴连长更怒了,说实话,他看到这些城市学生就头痛!过去在部队,他手底下的那些农村兵,老实听话,自己说一不二,现在倒好,这群北京来的公子哥,一个比一个难对付,“这疙瘩就是这里的意思!咋了?跟我装糊涂是不?”
乔海洋忙立正说:“不敢!”
大嘴连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好好检讨你们的问题!无组织无纪律!这件事对方的边防军提抗议了!兵团部都知道了!要不是看你们是刚来的知青,不了解边境纪律,我早把你们用绳子捆巴捆巴送监狱了!知道不?”
乔海洋立即说:“知道!”
大嘴连长余怒未消,看了看他们,又说:“每个人在灵魂深处写一篇深刻的检查,在全连大会上宣读!”说完转身走去。
乔海洋看着走去的大嘴连长,对刘北上一笑,低声说:“在灵魂深处,怎么写呀?”
范学东听到,脸板起来,说:“严肃点!执行连长的命令,赶紧写!”随即递过来笔和纸。
清晨,操场上,一队女知青正在操练着队形。郑红梅站在旁边高喊着口号:“一、一、一二一!”
队列中,尚菲菲和叶晓帆并排走着。
尚菲菲对叶晓帆小声说:“你知道吗?乔海洋和刘北上被关了禁闭了!”
叶晓帆一惊,问道:“是吗?为什么?”
“说是上了有争议的江心岛!差点过了边境!”
“真的?”
郑红梅看到她们在说话,怒道:“叶晓帆!尚菲菲!出列!”
听到喊声,叶晓帆和尚菲菲走了出来。
郑红梅上前大声说道:“你们干什么哪?出操不准说话,知道不知道?”
尚菲菲小声说:“知道!”
“知道还说!”郑红梅十分严厉。
尚菲菲和叶晓帆低头不语。
郑红梅看了一眼叶晓帆,厌恶地说:“还改不了你们在北京的那身资产阶级小姐的臭毛病!像你们这个样子,怎么当兵团战士?怎么建设边疆,保卫祖国?给我站在这里好好反省!”说完转身走去。
尚菲菲看着郑红梅的背影,不满地小声说:“狂什么狂,这又不是在学校!”
禁闭室里,刘北上仰面躺在炕上闭目养神。
乔海洋伏在桌子写着什么,忽然抬起头来,拿着那张纸看了看,笑着对刘北上说:“北上,看见没有,写完了!”
刘北上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说:“真的?这么快?”
“这有什么?小菜一碟,给,你拿去抄一遍就行了!”乔海洋不无得意地说。
“我抄你的?你的什么破检查值得我抄?”刘北上撇了撇嘴,说,“一会儿我自己写,保证写一篇比你水平高的,真正在灵魂深处闹革命!”
“好,你自己写!我还不愿意你抄呢!”说完,乔海洋拿着检查自我欣赏地念起来。
门外,范学东端着两个饭盒走了进来,见到他们,满脸不悦地说:“你们关禁闭,还要我给你们打饭,冻死我了!快点过来吃!”
乔海洋和刘北上连忙凑过来吃着。
连队的伙食不好,除了他们刚来的那天喝了顿大米粥之外,每天都是白菜汤就馒头。伙房开饭不敲钟也不吹号,而是用铁锤敲一块悬在树上的钢板,发出“嘡嘡”的响声,如同“汤——”的声音一样。
“哎,早知道那是有争议的岛,咱们还不如再往里走走,也许碰见对方的边防军,弄不好,能摸他个哨兵,抢一杆枪回来,也算是立了一功!”刘北上喝了口白菜汤,啃着馒头,不无遗憾地说。
一旁,范学东听到,抬起头来:“你说啥玩意?这是兵团,是战斗值班分队!知道不?干啥,做啥,都有个组织纪律性!哪能想咋的咋的?”
听到“战斗值班分队”几个字,刘北上一下来了兴致,问道:“哎,老兄,你刚才说什么?战斗值班分队?”
范学东的眉头皱起来,说:“别老兄老弟的,咱们这是准军事部队,不兴这套!要叫就叫职务!”
“您是……”
“青年排排长范学东!”
刘北上一愣,看了看乔海洋,笑道:“噢,范排长,失敬失敬,敬礼!”随即给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尽管乔海洋嘴里塞着馒头,也抬手敬了一个礼。
范学东的自尊心似乎得到了充分的满足,他矜持地摆摆手:“好,好,坐吧!你刚才问啥来着?”
刘北上上前一步:“您刚才说咱们连是什么?”
“战斗值班分队!”范学东的胸脯挺起来,“我再向你们透露一点军事秘密,鉴于目前边境的紧张形势,兵团部决定在边境连队组建战斗值班分队,编制为准军事化部队。主要的任务,是保卫边疆,严防敌对国家的进攻,在战争爆发的时候,配合主力部队,投入战斗!”
“真的?”刘北上的眼睛放出光来。
乔海洋也忙把馒头咽下去,张口问道:“发枪吗?”
“当然!”范学东把小分头甩了一下,说,“装备部队的军械已经运到团部,过两天就运来!”
“是吗?太棒了!”刘北上跳起来,使劲打了乔海洋一下,说:“海洋,咱们算是来对地方了!”
范学东看了看他们,又说:“你们俩先别高兴得太早,不是所有的知青都能当上战斗值班分队的战士!要有所选择!”
刘北上忙问:“怎么选择?”
“要出身好,觉悟高,守纪律,战斗能力强的人!”
乔海洋赶紧问道:“那你看,我们俩算不算这样的人?”
范学东打量了一下他们。
刘北上和乔海洋都把身体站得笔直。
“现在还说不好!”范学东又恢复了矜持的神态,“最起码来说,你们两个的组织性纪律性不强!才来边疆,就犯错误!”
“可我们写检查了!”刘北上急忙分辩。
范学东拿起检查看了看,说:“你们的检查不行!”
乔海洋不服气:“怎么不行?”
范学东把检查往旁边一扔,说:“不够深刻!”
刘北上连忙走过去,拿起来,仔细看着。
叶晓帆惦记着乔海洋,想去禁闭室看看情况。尚菲菲害怕她暴露了和乔海洋的恋爱关系,前两天,连长才宣布,刚来的知青不允许谈恋爱,让她别去,但叶晓帆执意前往。
禁闭室门前,叶晓帆走了过来,看到范学东正靠在墙边晒太阳,有些犹豫,慢慢走了过去。
范学东见到一个靓丽的女生走来,眼前一亮,连忙挺起了胸,摆出一副潇洒的姿态。
叶晓帆却慢慢从禁闭室的门前走过。
摆好姿势的范学东见叶晓帆走了,有些失望。不料,叶晓帆又转了回来,走到离禁闭室不远的地方站住,往这边望着。
范学东想了想,走了过去。
叶晓帆见了,连忙转身要走。
范学东上前叫道:“哎,同学,你是哪来的?”
叶晓帆停住脚,低声答道:“北京!”
范学东一下笑起来,说:“噢,首都来的,毛主席身边来的革命小将,欢迎你!”随即主动地把手伸出去。
叶晓帆只好和他握了握手。
范学东自我介绍:“我叫范学东,是青年排的排长!哈尔滨来的!”
“噢!”叶晓帆看了看禁闭室,问道,“那是禁闭室吧?”
“是啊!我就是看守禁闭室的!”
“里面还关着人呢?”
“那当然!”范学东挺着胸说。
叶晓帆想了想,说:“我有件事想求你?”
“看你说的,什么求不求的?咱们是一个连的战友,你说,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帮忙!”范学东爽快地说着。
“你能不能放我进去!”
范学东一愣:“放你进去?干什么?”
“那里面是不是有一个叫乔海洋的?”
“是啊!”
“他是我的同学,我想进去看看他!”叶晓帆的脸微微有些红。
范学东的眼睛盯着叶晓帆,没有说话。
叶晓帆拿出了一个暖水袋,说:“我怕他冷,想把这个给他!”
范学东看着暖水袋,脸沉下来,问道:“你和他是啥关系?”
“我、我们就是同学!”叶晓帆有些慌乱。
“同学?不会吧!”
“真的!我们关系挺好的!我就是想进去看看他!”
范学东终于变了脸色,口气强硬地说:“不行!绝对不行!乔海洋犯的错误很严重,任何人不能私自探望!上面有规定!”
叶晓帆担心地问:“他的错误有多严重,会怎么处分他?”
“那可难说!他登上江心岛,谁知道他是啥目的?”范学东恶狠狠地说,“也许,他是要投敌叛国呢?像他这样无组织无纪律的人,说啥也要赶出边疆!”
叶晓帆听了大惊:“啊?赶出边疆?”
范学东的话让叶晓帆心惊胆战,她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如果乔海洋真被赶出边疆,那她和他就要分开,谁知道以后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她看到郑红梅挑着水回来,决定和尚菲菲一起,去向她求情。她到底是女兵排的排长,又是一个学校来的,也许能在连里为乔海洋说几句好话。
“排长,挑水呢,来,我们帮你挑!”见到郑红梅后,尚菲菲十分热情,上前要抢郑红梅的扁担。
郑红梅一愣,说:“不用!”
“没事,我们来挑,你挑了好几趟了!”尚菲菲抓住扁担不松手,用眼睛示意叶晓帆,让她也过来。
叶晓帆走上前去,也用手抓住扁担。
郑红梅见了,不耐烦地放下水桶,说:“你们俩是怎么了?干吗非要帮我挑水?”
尚菲菲看了叶晓帆一眼,笑着说:“我们就是看你太累了,想帮帮你!”
郑红梅冷冷一笑,说:“你们俩什么时候能变得这么勤快?”又看了看叶晓帆,“尤其是她!”
叶晓帆脸一红,把头转向一旁。
“有什么事?说吧!”郑红梅似乎看穿了她们的心思。
叶晓帆犹豫了一下,轻声说:“乔海洋被关禁闭了!”
“我知道!”
“他要被赶出边疆!”
郑红梅一惊,问道:“谁说的?”
“我是听看押他的那个范排长说的!”叶晓帆急忙说。
郑红梅笑了,“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范排长说他犯了大错误,不让他在边疆呆了!”叶晓帆神情焦急,走上前来说,“排长,你能不能跟连长求求情,别让乔海洋离开这儿!还有刘北上!”
郑红梅沉思着。
“不管怎么说,咱们是一个学校来的,再说,他的老师云燕还是你的继母!”
听了叶晓帆的话,郑红梅猛然大声说道:“你别跟我提云燕!”
叶晓帆一下愣住。
“乔海洋和刘北上被关禁闭是因为他们犯了严重的错误,连里处分他们、处理他们,是应该的!但是,我们的出发点是治病救人,加强边境纪律,而不是一棍子把他们打死!”
尚菲菲忙说:“对,对!排长,你说话水平就是高!”
郑红梅看了看她们,又说:“我可以到连长那儿为他们说句话,不过,我也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你说!”尚菲菲忙问。
郑红梅看着叶晓帆,说:“让她把这两桶水挑回去!”
尚菲菲愣住,看着叶晓帆。
“看她能不能挑着水走回宿舍?”郑红梅脸上露出轻蔑的笑容,随即把扁担递给叶晓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