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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解脱(1)

玛格丽特小姐按住了我退缩的手,轻声说:“勇敢点,别去害怕他。听着,永远不要对这个男人怀抱强烈的情感,无论是爱情,憎恨或者是畏惧,不然他会轻易使用这种情感毁掉你。”

“阿尔伯特……”终于将自己拼装完整的骷髅飞奔向骑手,“你当然不会相信那些胡言乱语的对不对?”

她害怕到连骨头之间的哆嗦都清晰入目。

骑手俯身,手掌抚上她灰白色的头骨,一路往下,微笑宛然。“当然不会。”

骷髅如释重负,回头正想耀武扬威,喉咙上的几块骨头突然四处飞散,勒断喉骨的是那根挂着魂晶的项链。

项链落入了那只男人的手中,微一用力就扯离了骷髅的身体,他的笑容中掺进凉薄的意味。“尘归尘,土归土,回到你原来的地方去吧,我现在……已经不需要你了。”

难道对你而言,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比我更重要吗?

天哪,你怎么能够怀疑这一点。

这样的对话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温情脉脉的情人转眼成为不沾血的杀手。

黑漆漆的眼窝中晃动过什么,终究湮灭为灰烬。

失去魂晶的骷髅只是一具没有支撑力的骨架,树叶上飘下的一粒尘埃就轻易地压垮了它,哗啦一声,骨头砸了一地,白色蕾丝裙子在风的拨弄下裹尸布一般卷缠住它们。

眼睁睁看着这场没有血腥的谋杀发生在面前,我倒吸一口冷气。

树影摇动,月光将骑手的影子拖长了送进眼帘,条件反射似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回忆起由他亲手施与的阿芙蓉的滋味,极度的疼痛和丧尽尊严的极乐,冰火地狱又一次碾过皮肤,飞溅起不忍回想的记忆碎渣。

玛格丽特小姐按住了我退缩的手,轻声说:“勇敢点,别去害怕他。听着,永远不要对这个男人怀抱强烈的情感,无论是爱情、憎恨或者是畏惧,不然他会轻易使用这种情感毁掉你。”

是的,我明白的,亦亲眼所见,那些爱着他或者憎恨着他的人是怎样飞蛾扑火般地燃尽了自己的光与热,过世的薇薇安夫人,玛蒂尔德,花园中的那四个少女,骷髅小姐,还有这里的玛格丽特小姐以及我,无一不是如此。

用食人花来比喻太过轻率,一定要形容的话,不如说这个男人身上流动着一种暗涡,不动声色地将那些被他吸引的人吸入涡心,然后从肉体到魂灵一分分碾碎,从中获得的养分则成就了他那种魔鬼般的诱惑。

鬼魅地扯起半边唇角,眼底铺下捕猎的诱惑,手控缰绳的骑手缓步而来。

马儿在倾倒的车厢旁停下。

“他真的爱过当年的玛格丽特吗?”骑手细细咀嚼着那句话,语气中带出一种受伤的控诉。“啊,玛格丽特,玛格丽特,是你变了呢,还是我变了?我没有想到有一天会从你嘴里听到这样的质疑。”

“我回来并不是来和你争论现在或者回忆过去,阿尔伯特,那些都没有意义。”玛格丽特小姐温和地说,这种平和的语气在此刻听来却比刀子更加锋利。

没有意义?那个英俊的男人愣了愣,完全没有想到思念了十多年的恋人出现在面前,头一句话竟然是告诉他,关于他们过往的话题都是没有意义的。

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玛格丽特,你是在惩罚我吗?当年我告诉过你,我会娶你的姐姐,但是我仍然爱着你,我永远会和你在一起。”

我会娶你的姐姐,但是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多么动人的言辞,但掩盖其下的潜台词连迟钝的我都可以听得出来——我爱你,但我不能娶你,所以,做我的情妇吧,永远和我在一起。

当年撕裂玛格丽特小姐心的并不是爱人另娶他人,而是这句话吧,隐藏在温柔爱意下的原来是这样自私的一颗心,怎么不让人绝望。

我转头看向玛格丽特小姐,但重新听到这句话的她只是带着了然的苦笑,像是面对着一个任性骄纵的孩子。

“你还是什么都没有变啊,阿尔伯特……”她轻轻摇头。

“即使你变成这样,你仍然是我心目中那个玛格丽特,现在,没有任何人拦在我们之间了。来,跟我回去吧,一切都可以重来。”骑手伸出手,深情的火光在眼角迸发,像是时光倒流,回到了数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只是放到他手心中的不再是当年那只纤纤细手,而是一只粗糙难看的厨娘的手。

玛格丽特小姐握住他的手,将他往自己这边拉近,轻声吐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无条件地重来一遍的,阿尔伯特。”

骑手的脸色黯了黯。

“来做个交换吧。”她指着男人手腕上的那根项链,红色的宝石摇晃着闪亮的光芒。“很多事情我并不清楚,但是我知道最近的动荡都是这个东西引起的,它本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还是毁灭的好。把它交给我,然后我们再来谈其他的。”

“交换?”骑手握住那枚宝石,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青。“在你的心里,我们的回忆和未来只是一场交易?”

良久,他终于松开了手,宝石从手心掉落,在银链的末端摇荡跳跃。“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那么拿去吧,这枚魂晶的作用原本就是让我重新见到你,现在我已经不需要它了。”

魂晶交换主人的那一刻,阿尔伯特少爷身下的那匹黑色的骏马不知为什么突然骚动起来,它惊恐地立起前蹄,响鼻连连。

阿尔伯特少爷连忙控住缰绳,魂晶在慌乱中掉进了草丛中,又被骚动的骏马一脚踢到了远处。

红光一闪,魂晶正好掉到了方才骷髅倒下的地方,银色的项链挂到了一块胫骨。

灰白色的骨头像是被魂晶的光芒点燃了,发出了淡微的红光,周围的骨头被吸引似的飞快蠕动了起来。

以魂晶为中心,刚才散架的那堆骨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新拼装了起来,一阵骨节调适的咔嚓咔嚓之后,骷髅小姐又一次完整地站在了草地上。

复活之后,骷髅小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朝我们这个方向扑了过来。

“玛格丽特小姐,小心。”她的目标显然是玛格丽特小姐,我抱住玛格丽特小姐的腰,将她撞到一边。

骷髅小姐敏捷地躲开了阿尔伯特少爷抽向她的鞭子,却丝毫没有看玛格丽特小姐一眼,飞身就向我扑来。

“黛西……”那是玛格丽特小姐的叫声。

这是……怎么一回事?被骷髅小姐从车厢顶上拖下去的瞬间,我心中的惊讶盖过了害怕。

后背重重撞到了地面,骷髅小姐的指尖扣住了我的脖子,只要轻轻一用力就能拧断。占尽上风的她却没有任何胜利者的自满,反而仓皇地环顾四周。

腥风刮过树林上空,空地边缘的树木压弯了腰,向着虚空中的什么俯首称臣。

一道黑色的影子从星群深处穿梭而来,带着碾碎万物的气势飞速俯冲而下。

魂晶在骷髅的胸前激烈跳动,像一颗悸动的心脏,骷髅小姐猛然抓起我,朝着黑影的方向将我狠狠抛了过去。

失重导致的头晕目眩很快被右臂上传来的剧痛所取代,被甩上半空的我没有坠落,而是被一张长满利齿的兽嘴叼住了手臂悬挂在半空中。

我战战兢兢地朝上看去,叼住我的那只巨兽背上燃烧着黑色的火焰,一双幽绿的眼睛近距离盯着我。

疫马。

原来那个并不是梦,疫马真的在召唤我,而我在阿芙蓉的魔力中无意识地回应了它,将它召唤到了这里。

成功利用我吸引了疫马注意的骷髅小姐跃上树梢,几个腾挪,很快消失在了树海之中。

疫马将我甩上背,它感觉到自己被愚弄了,顿时暴跳如雷。

它耸着鼻子在空气中嗅着什么,突然间,幽绿的眼睛闪过一道光芒,它朝着空地一头俯冲下去。

我紧紧抱住它的脖子,风犀利地割过皮肤,心脏沉沉下坠。我明白了,它的目标是阿尔伯特少爷——他的身上残留着魂晶的味道。

“快逃!”我冲着他大吼,但心底知道,又有谁能跑得比疫马更快?

不过眨眼工夫,疫马足踏夜风奔到了阿尔伯特少爷的上空,接着冲击力,它张开大嘴,一口向着残留魂晶气味的地方咬去。

玛格丽特小姐和我的惊叫在同时响起。

鲜血飞溅,疫马咬住猎物的脑袋,将他从坐骑上拖到草地上,前蹄踩住昏死过去的猎物,微微歪着头,思忖着下一口该落在哪里。

“该死的!离他远点!”玛格丽特小姐捡起一根车辕横杆,狠狠抛了过来,精准地砸在疫马的头上。

疫马吃痛地长嘶,幽绿的鬼火森森转向玛格丽特小姐,它举起一只前蹄,马蹄上燃烧的瘟疫黑火顺着风飘向那手持另一根横杆的勇敢女人。

“不!别这样!”我抱住疫马的脖子,嘶声大喊,“放过他们,魂晶不在这里!”

疫马的耳朵抖动了一下,瘟疫之火停止了飘散。

“疫马,你听得懂吗?离开这里,马上,去追魂晶。”我想起加西亚说过,我和疫马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也许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它听得懂我说的话。

额上的冷汗涔涔落下,滴落在马背上的瘟疫之火上,黑火发出滋滋的抗议。

疫马纹丝不动,我亦不敢动弹,不远处的玛格丽特小姐举着横杆随时准备发力,我们三者形成了剑拔弩张的对峙状态,空气中紧绷着一根细细的丝线,谁的呼吸略微重一些就会令它弹奏出绷裂的绝响。

疫马打了个响鼻,它挪开了踩住阿尔伯特少爷的铁蹄。

我松了一口气,长时间绷紧的神经骤然松弛了下来,全身的气力顿时像是被抽干了,疲惫不堪。

我抱住疫马的脖子,尝试着驱使它后退一步,再一步,一直退到草地的边缘。

玛格丽特小姐丢开横杆,奔到阿尔伯特少爷身边,她跪在地上,将他沾满血迹的头扶到自己的膝盖上。

他……死了吗?我心中百味杂陈,不知道在期待哪一种结局。

垂死的男人张开眼睛,喘息微弱。“原谅我……请原谅我,玛格丽特。”

他褐色的头发上血迹斑斑,弄污了女人的裙子,她抱住他的头,将亲吻印在他的额头上,这是一个宽恕的吻。

“不管你是不是还相信……”剧烈的咳嗽带出了血沫,他在死神的手心中挣扎,用尽最后的气力握住了女人的手腕,像是要将最后的话直接传进她的心中。“……我爱你,一直爱着你。”

眼泪从她青春不再的眼睛中滑落。“我相信。”

得到回答的男人满足地吁出一口气,握住她的那只手无力地垂落。女人闭上眼睛,手臂更用力地抱紧了他,眼泪凝定在她的下巴上,闪烁着恒久的哀戚之光。

那两个人依偎在一起,早已过了年少时的纯白时光,当年的绝色少女变得憔悴苍老,而那高傲英俊的少年则成为了冷峻阴鸷的男人。这原本应该是极其不和谐的组合,却在鲜血和眼泪的洗刷下,意外地渲染出一种神圣的悔罪气息。

我溜下马背,想去安慰玛格丽特小姐,双脚刚踩上地面,从刚才起一直很顺从的疫马突然发出不满的嘶声,它咬住我的衣襟,将我甩上了马背。

夜风送来了远方的气味,疫马耸了耸鼻子,像是闻到了些什么,眼中鬼火大盛。它摇了摇马鬃,腾身飞上了树梢,撒开四蹄在树海之上奔跑。

我甚至来不及道一声别,身边的景色急速后退,模糊成了幻影,那相互依偎的两人被远远抛到了身后,再也看不到了。

疫马追寻着魂晶的气味奔驰,我俯低身体紧贴在它的脖子上,瘟疫之火在我的耳边炽烧,却没有给我带来任何伤害,火苗的舔舐像是猫科动物撒娇的舌头一样温热地流连在肌肤上。

追了一段时间,树海到了尽头,一条小河横亘面前,魂晶的味道迤逦进河水里,然后消失不见。狡猾的骷髅小姐利用河水将自己的气味冲刷干净,疫马失去了目标,它在河边来回驰骋,愤怒又彷徨。

“嘘,安静。”我抚摸着它的鬃毛,让它镇定下来。

坐在疫马背上,我垂首沉吟。

我想我有点明白了为什么疫马要召唤我,作为一头魔兽,它拥有不可小觑的能力。但无论拥有怎样可怕的能力,它到底还是一头畜生,失去了主人之后它对人类的狡猾伎俩一筹莫展。过去几个月中,魂晶就藏在雾都城中,等于就悬在它的鼻子底下,可是它却连魂晶的影子都摸不到。所以,它迫切地需要一个引导的人,代替它的主人帮助它破解人类的诡计找寻魂晶的下落。

这个最佳人选自然是被称为黑暗君王最忠实臣仆的禁咒女巫。

以现在这个处境看来,疫马势必不会放我离开,那么不如帮助它寻找魂晶,将之摧毁。这样一来,雾都的瘟疫就得以结束,而完成任务的疫马也将离开迷雾岛,也许到那个时候我能寻找到逃脱的机会。

下定了决心之后,我开始思忖骷髅小姐可能去的地方。

“雾都!”我牵起疫马的缰绳,斩钉截铁地下了论断,“她一定去了雾都。”

我记得很清楚,在圣马丁大教堂的钟楼上,骷髅小姐用陶醉的口气告诉我雾都正在死亡,以及她是多么享受这种死亡和苦难的气氛。

的确,那座旧日繁华奢靡的城市现在被混乱和无序所掌控,非常适合她藏身。

我拍了拍疫马的脖子。“走吧,一起去雾都。”

疫马扬起脖子长嘶,毫不犹豫地踏进河水,四蹄踩碎波浪,向着雾都的方向飞驰而去。

天亮之前,我们就赶到了雾都,马蹄声咔哒咔哒回荡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兜了一圈结果还是回到了这里,我觉得有些好笑,摩挲着疫马的鬃毛,低声问:“二月份的那个晚上,在东区追赶我的是不是你?”

疫马得意地眯起眼睛,晃了晃脑袋做了个肯定的表示。

我尝试着猜测了一下,那个晚上,它就跟着阿尔伯特少爷来到了雾都,它在东区嗅到了我的味道,一路追赶而来。但是我误以为那是歹徒,本能地抗拒回应它的召唤,流着禁咒女巫血统之人的拒绝令它无法靠近我,直到这次我主动回应了它。

如果我那个时候回应了它,帮助它毁灭了魂晶,是不是雾都就不会遭遇这场劫难了?

我环视着黎明之前的微暗下,满目苍凉的城市,到处都是半开半闭的门扉,红色的十字布满半条大街,空气中飘浮着死尸的腐臭,夜空中悬挂着的月亮像是一张瘟疫病人惨白的脸。

不,我摇头。

如果是那个时候的我,首先做的一定是胆怯的逃避,连自救都做不到的懦弱之人怎么可能想到去拯救这座城市。但是,亲身经历了这场劫难,眼睁睁看着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痛苦地死去,我已经做不到独善其身,做不到置身事外,我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将腰杆挺得笔直,我坐在马鞍上,遥望着被迷雾笼罩的雾霭河。

黎明即将到来,疫马无法直面炽烈的阳光,必须找到一个藏身的地方,我纵马转回东区纵横错乱的小巷中。

马蹄踩在清晨潮湿的青苔上,我的手指突然之间痉挛,收紧了缰绳。疫马疑虑地回过头,幽绿的眼睛中倒映出我苍白的脸孔。我按住腹部,全身僵了僵,然后一头栽下了马背。

阿芙蓉……它恶毒的魔力再次卷土重来。

疫马将满头大汗的我背到了一个无人的小屋子中,在门窗封闭的黑暗之中,我倒在尘土之中翻腾呻吟。

一波一波的剧痛中,我痛昏了数次,又在下一波的疼痛中醒来,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濡湿,又被高热的体温熨干,十根手指在无意识中被咬烂了,齿痕狰狞。

迷迷糊糊中,我感到有谁在舔舐着我额头的汗水,有人对我说:“主人,为什么不使用禁咒能力抵御这种痛苦呢?”

我在疼痛的间歇睁开眼,环视四周,并没有其他人,我身边只有疫马。

是它在对我说话?

仿佛要印证我的疑问,它将脑袋凑过来,舔了舔我的鼻子,嘴巴没有动,但分明有个声音直接灌入了我的大脑中。

“太阳落山了,主人,我们出发吧。”

它前膝弯曲,跪了下来,我蹒跚着爬上马背。阿芙蓉的魔力暂时褪去,但是我的身体虚弱到连缰绳都握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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