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柳树
她没留我一起用晚膳，离开简心殿的时候魏公公追了出来。
“侍君留步！”
“魏公公？”我回身淡然地看了他一眼，“还有事？”
“侍君主子，可否借一步说话？”他一张老脸上赔着笑，我倒有点不解了，在场的都是他的心腹，究竟要说什么还这么神神秘秘的？
到底没拂了他的面子，我了解他在这宫中的地位，况且当初天牢之中他对我有恩，尚且未报，也就随了他去。
跟着他转到了一侧的偏殿，他掩上了门，随即对我跪下，一个头磕在地上，声音响亮。我忙不迭地俯身扶住他，“公公有话不妨直说，何必这样！”
魏公公抬起头来看我，“奴才知道侍君和陛下刚刚闹了脾气，此事都怪奴才，还望侍君不要气着了身子。”
他这么说我觉得好笑得很，“我和陛下拌两句嘴而已，陛下没治我的罪已经是宽宥，身为臣子哪敢对帝君有气。”
“侍君这么说就还是有气，说实话，您和陛下从小一起长大，奴才都在一边看着的，您的脾气一点都没变，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生了气就冷言冷语，表面上看没大事，心里可憋着股劲儿，不讨回来就绝不罢休。罔论陛下了，即便是天王老子来了，您也不会卖他一点帐。”
没料到他这么了解我，我顿时有点感慨，下面的话也就少了些顾忌，“公公你说，区区几棵柳树，陛下值得和我动怒么？”
“侍君可能不知道，这柳树非但是孟太后的爱物，当年，先皇后也是极爱的，今儿您下旨要砍了的时候，奴才压着没说出口，其实也是不想让陛下睹物思人，这么多年了，每每这园子里的柳树回绿，陛下都似喜似悲的，胸中郁结着一团气，今儿的这病犯的也不是头一遭了，陛下对自己的身子也不是不知道，可她还偏回回挑这个时候去那片柳林。奴才看了心疼，又不敢劝陛下，所以就胆肥了一次，借您的手砍了那些柳树。陛下心里怪侍君了，都是奴才的错！”
我真是没想到小小的柳树背后居然扯出这么多事来，原来阿焱的母后也是爱柳的，这点我从不知道，现在转过来想想，如果这样，那阿焱的这火儿发的倒也不是全无道理。
魏公公这人精，办的这好事，偏偏我还挑不出理由来怨他，今天砍柳树之前他劝也劝过了，现在错认了，话也说的明白，我要是再多说什么就显得我小气不通情理了。
“行了，公公起来吧，你这话我听明白了，是想让我去和陛下认错是不是？”说实在的我很不想把这句话说出口，忒没面子了。
魏公公这才起来，对着我笑，“侍君好歹服个软，陛下那里才下得来台，您过去瞅瞅，陛下连晚膳都不用，还在那儿生主子的闷气呢。”
轿子还没出简心殿，我直接解了披风折回了内殿暖阁。
果不其然，阿焱正坐在龙案前批着奏折，眉蹙成细细一道，手中的朱笔悬在一本展开的折子上，半天没落。
听到声音她头也没抬，“朕说了，晚膳免了。”
“又不吃饭？身体要紧。”对她淡淡一笑，我对着门外的小太监道，“传膳吧。”
阿焱抬头看了看我，“你回来干什么？”声音中有点小小的别扭，倒没有多少气恼了。
“回来看我们的阿焱耍脾气不吃饭啊~”我拖长了声音，腔调有点不伦不类，只是，我知道她喜欢。
果然，阿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紧绷的脸终于和缓，“那好，先用膳。”
一切本来都是好好的，用膳的时候阿焱的脸上一直漾着笑容，她还给我道歉，说不该为了几棵柳树的事对我发脾气，但我也冤枉她了，关于册立皇夫的事她不是没跟我提过的，我问她几时提过，她眨眨眼睛很无辜地看着我，说早在千波阁中，你就答应了的，要你选，你也选了的，是庙堂之远，要做我的皇夫。
如果那一次也算的话，好吧，我承认你是提过来着。况且柳树的事我也有错，不情不愿地道个歉，彼此都别计较了。
晚膳罢，阿焱仍旧是看折子，我无言地看着龙案上那批来批去总也不见少的“奏折山”，良久之后有些感慨，问她，“阿焱，为什么不去御书房批呢？这里是你的寝殿。”
阿焱扬眉笑了，“父皇就是这样的，我是学他。”
“哦？”
她放下笔，揉了揉额角，“我记事极早，记得很小的时候，一度母后仍受父皇隆宠，他们琴瑟和谐，我也就受尽万千宠爱，违了祖制和母后一起住在这里，父皇那时就喜欢在这里看折子，也算得上废寝忘食，为国事终日操劳。其实，除开后来父皇痴迷长生不算，他还算是一个好皇帝的，虽然民间多传他是‘无为之君’，但他在位的前二十年，政理清明，那时候南蛮，也是秋毫不敢进犯的。”
说这些的时候，阿焱的眸中有一丝异样的光彩，粲然如同星子，我想，每一个子女对于父母，都一种延续自血脉亲情的真情真意所在，尽管我不能认同她的父皇是一个好父亲好丈夫，而且他留给后世的印象似乎也并不是一个好皇帝，但阿焱对那个造成了她一生哀痛的人，存了一份超乎寻常的敬意。
阿焱，如果是我，我不会让我的女儿走上这样一条路，终生的不幸啊，没有尽头。
正想去握她的手，一直无声无息的寝殿之中却倏然“叮”的响了一声，我循音望去，见是她的案头摆着的一只掐丝珐琅笔洗，里面空空如也，笔洗外侧的一面上盘着一条口含明珠的金龙，原本端端正正地对着里环的龙头突然张开了嘴，那颗明珠便落在了笔洗之中，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阿焱的神色一凛，伸手拾起那颗明珠看了看，不动声色地把它放回了原位。她做这一切的时候我没出声，亦没打算问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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