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人家,男女大妨都不讲究的,偏十分的迷信,白事儿不窜亲的规矩很是严格。除了族里的几家,别的人家,明玫再没有去过,这个九奶奶,也再没有来找过明玫。
这是第一次,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看到九奶奶。
明玫站在田梗了,看直了眼睛。
没一会儿,九奶奶似是累了,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也带的那犁头就歪了一下。那双手扶压着犁身的男人似乎怒了,扬起鞭子就是一鞭子抽过去。九奶奶刚刚站直的身子被抽得更大一个趔趄,然后直接摔倒在地。
那男人骂骂咧咧几句,扔下鞭子,跑到犁前看了看女人,一把将女人拉起来。九奶奶摇着头似乎是说不行了,然后又坐到了地上大口喘着气。
他们稍微歇息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又继续犁地,这下才没走几步,女人又摔倒了,躺在地上不起来。于是那丢了犁,上前老鹰抓小鸡似的把九奶奶抓在手里,往怀里一抱,迈上地头回家去了。
人一走,旁边干着活儿的别家邻人才议论起来:“九爷真是邪乎,说惯把个女人惯上了天去,这一翻脸又把自家女人当牛作马的,真是个驴性子不改。”
便有人笑道:“人家不缺女人,这个不行换个一样暖床,你丫的行吗。”
“女人就是贱,这么巴着九爷,还不是因为九爷能干嘛。”那人便把个干字咬的极重,然后便男人女人一堆的笑起来。
便有人冷哼:“没准这一抱回去,立马扔地上抱着另一个上床呢。”
有人道:“斤三儿那个废物……。”
明玫心里很不舒服,让封刀去打听一下,很快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跟她想象的差不多,原因不外乎,这九奶奶的模范老公劈腿了,小三是个同村的女人,相貌,反正就一正宗农妇,个子高大,胆子更大,时常明目张胆地登堂入室。
那女人就是那个废物斤三儿的婆娘,有两个儿子。斤三儿个子矮小,人也是个没血性的焉货,按村人的话说,定是满足不了她婆娘,于是这个渴着的女人和这个压抑许久的九爷相遇了,干柴烈火啊,一度到了形影不离难分难舍的地步。
九爷怎么压抑呢,据说九爷当年差点太监了,后来发现能干却不能生,那欲望反而比常人旺盛许多,是个喜欢燃烧激情的。偏他弄回来的婆娘,是个小姐作派,爱羞爱臊的,并且,很有些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家作风。
九爷对这个九奶奶也宠了那么多年,但毕竟还是少了一把火。当那个没有她漂亮,没有她温柔,但就是比她火辣的女人靠近,两个人很快火星四射地翻滚在了一起。
而九奶奶说,只要斤三儿不说什么,她也不介意,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她依然安然过自己的日子。
她是大家小姐,从小受的就是这样的教育。当初她跟着九爷私奔出门,还带了一个丫环的。那时她就说,要把那丫环给了九爷作妾。可那时候,九爷正与这娇小姐蜜里调油呢,根本不答应,倒当妹妹一般发嫁了,就嫁去了隔壁村上。
而斤三儿呢,虽然知道自己老婆出了墙,但看着自己的两个大胖小子,就一直闷声不响装不知道。据说,能有两个儿子斤三儿就已经心满意足。那九爷不会生孩儿,便和她老婆咋了也生不出来。并且,自从两个人好上,烟啊酒啊肉啊,九爷从外头带回来的好东西,女人总会拿回家些,兜里连零钱也多了起来,时常总有花消。而如果他吵闹起来,那婆娘若连他儿子也抱走,他更完蛋了。反正斤三儿觉得,自己于那事儿上也没多大需求,只要不在他眼前发生,他就当不知道,便是村人邻里在他耳边骂,他也当人开玩笑。
这种等于默许的方式,更让这对男女肆无忌惮。两家隔了那么七八户人家,有时吃个午饭,或者九爷,或者斤三儿那婆娘,端着一碗饭就能出来窜门儿,一直窜到床上去。
九爷家有钱,房多院大,九奶奶还专门给他们收拾了一个厢间。当然,九奶奶什么也不会干,依然只是看几页书,画几笔画。依然是九爷做饭,里外操家。斤三儿婆娘总在他家里来,也是个手脚麻利的,干完了床上的事儿,便也常帮着他家做饭缝衣干家务,九奶奶打个下手啥的。几个人竟然和谐地相处着。
九爷反倒有时候开始欺负自家婆娘,会让她开始学着干活,不能总累着情人。据说,他曾在寒九雪天赶着女人河里洗衣去,可女人手冻红了,他衣服都不要了捂着女人手就回家去了。甚至,在这耕秋的时候,家里没牛的他也不想象往年一样租头牛来犁地,偏让自家婆娘去出大力气。可女人累倒了,他依然会扔下犁耙抱着回家去。
这是个愿打愿挨的奇怪组合,让明玫沉默了好些天。
十一月份的一天,天阴冷阴冷的。那天庄鲁庄出了一件吓人的事:那个九奶奶,把那个斤三儿婆娘砍死了。
这消息吓住了满村的人。不,也许整个镇的人都受到了惊吓。
县里县尉亲自带着衙役来了镇上拿人。但因为民情振愤,后来决定就在镇上公审。
有许多人替九奶奶说话,觉得她挺冤的,那死婆娘勾引人家老公都勾引到人家面前去了,欺人太甚,砍死活该。齐鲁庄的里正还请人写了陈冤状,全村人十有八九都按了个手印,而整个青胶镇都有许多人力挺声援。明玫才知道,虽然这里民风有些剽,但也是要有所为有所不为的。
而砍死斤三儿媳妇儿的原因,不是人们以为的争风吃醋,终于忍无可忍地暴发了。是因为斤三儿媳妇,不满足于这种三人行状态了,要和九爷一起去关外生活去。因为虽然村里人的指指点点受了,亲戚熟人的白眼相赠忍了,斤三儿媳妇儿自己的娘家人也觉得丢脸,已经和她不来往了她也随他们去了。虽然她男人也装鳖了,可但是,——她两个儿子都已经懂事了,儿子们的眼光还是让她受不了,或者说,儿子们的眼光成了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们相约私奔已经有些时候了,所以九爷才拼命让自己女人学着做活,怕他们走了这女人饿死。毕竟这女人,是他当初从高门大户里领出来的千金娇小姐,也是他千宠万宠过的。他甚至帮她收了秋,种了地,把家里粮食放满,生活费存了不少。然后在忙完地里活计的隆冬十一月天,他们要走了。
终于被九奶奶知道了。
于是在他们准备好一切要出走的前一天晚上,闯进斤三儿的家里,用斧头砍断了女人的喉咙。
公审那天,明玫带着大家都去看。
那县尉明玫见过,还收过他的礼呢。
九奶奶被反绑着双臂跪在镇上戏台子的地上,整个公审都默不作声,也没有哭闹喊冤,也没有惊怕失措,她只在问到她时点头承认自己的罪行。后来,在县尉问她为什么砍死人的时候,九奶奶却转头去找寻九爷,对站在最前面泪流满面看着她的男人道:“你走了,咱家的地谁来种?”
然后她忽然站起身,发力向前急冲,奔向戏台的柱子。“嘭”的一声闷响,血花四溅。九奶奶当场断气,死在了众人的面前。
所有人还在愣神的当儿,那个人称九爷的男人已经狂奔上台去,抱着女人嚎啕大哭。
明玫也吓坏了。本来她带齐了护卫,还摆着架子呢,考虑着要不要随机应变使使京中大官小姐的威风,让这九奶奶免受些苦,看能不能救出活命来。——她虽然觉得那婆娘实在可恶,但杀人实在是不应该,为此抵命就更不值得。
不过好在,这里并不是个杀人一定要偿命的时代,除却阶级间的差别待遇外,同类人中也讲个情有可愿的。这毕竟是一个看似有法治其实更重人治的社会。貌似她在哪里看到过一个案例,就是因为死者多行不义引起民愤,最后行凶者得到轻判的。
有这许多乡邻的声援,是可以酌情减罪的吧?明玫本想着只要能先缓一缓,多收集些乡邻意见,安抚好斤三儿家人,再着人慢慢翻找详细的先例……最后,可能就不了了之了。
谁知道,竟然是这样一个结局。
别人尤可,只是那个男人抱着女人跪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他说:“你性子绵软,从来不发半丝脾气,怎么逼都不冒火星,却原来这么刚烈,你原来这么刚烈……。”
——因为刚烈,所以惨烈。
柱上的血花凄艳美丽,明玫看得十分刺眼。
曾经她也反复想过自己的未来。
如她这样的出身,不肯嫁人是不行的,那样的话她就只能在贺家可控的寺庙之类的地方终老,否则贺家会担心她在外给他们丢脸,宁可彻底了断了她。
而如果嫁人,在这个高门贵族遍地一男N女的世界,将来若遇人不淑日子委屈,不管是和离还是休弃,她就离了家人族里,独自过活,逍遥自在。
可后来才知道,在这个女子不能立户的古代,女子的最终,还是要靠着另一人男人或娘家。而离了家人和族里的女子,好坏便只在男人一念之间了。这个信息曾令她一度很是沮丧,可她想,那也许只是城市的常态,而偏僻的农村,或者有机可寻。
于是她着意考察着农村,估量着如果是自己,该怎么过日子。可她泄气地发现,便是像九奶奶这样的人,最后能脱掉黑户,也不过是靠着一个男人,哪怕那男人也只是个农民。但好在,九奶奶过的不错,能那样过日子也很幸福。
而如今,那柱上的血花,冷笑着为她展示着狰狞残酷的现实。——九奶奶的最终下场,更是完全取决于这个被称做九爷的男人。脱离了家族,她连面上的公平也挣不来。直到出了事,才会有一些热血乡邻,如她这般,肯为她说那么一句话。
而她,并不比九奶奶好多少,并不比九奶奶会多少,并且,她也不想会。她不想去做那种膀大腰圆的农妇,她还想要优雅自在地生活。农村,也真心不适合她。
一直,是她太天真了。这世上,并没有什么世外桃源。她,还是没有适应这该死的古代。
“小姐?小姐别哭了,我们快回去吧。”司水怯怯的小声提醒。
司茶迅速挡在面前,挡住旁人窥探的眼光。
……等终于平静下来,明玫对封刀道:“我以前请你悄悄帮我在这里买的地,还是卖了吧。”
周年这天,明琪一家来了。
老太太去世时,明琪已经怀上了第三个,如今生了个丫头。两子一女,现在终于歇着肚呢,于是老太太周年,明琪说什么也要来祭一祭。
这天明琪哭了很长时间,然后才一停歇,便被明玫抱着那小囡囡过来逗笑了,自己不好意思半天。
“你说真的?到冬天你才满十二,小丫头就是人小鬼大,你还三个姐姐没嫁呢。”
“谁说现在要成亲了,只是先订下来。十三四成亲的也大把人,及笄后再成亲的也大把,二十以后再成亲我也没意见,但早点订下来才行。”
明琪看着这个小妹妹:“怎么,有人提你不愿意的人家?”
“谁知道呢,提防着点儿总是好。姐姐,求你了,看好了人家,给妹妹说一声,觉得不错就先做了主,然后再给京城去信儿说,要先斩后奏。”
明琪一见妹妹这么急切,就知道有问题,定是有人给她提什么人家了。当下认真点头,回去和孟姐夫商量去了。
孟姐夫对这个小妻妹十分有好感,当下便道:“七妹妹十分精明,谁找了她可是捡到宝了。”于是忙忙去张罗去了,也不用多寻摸,他就有一个合龄的弟弟正读书呢。
最后是孟老爷子觉得不妥:“我们孟家能和贺家结亲,自然是贺家感恩的意思。如今我们再提亲,便有些挟恩求报不知满足了。还是找别家吧,并且最后一定要媳妇儿出面和贺家说才行,你就别再插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