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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战俘(1)

我决定就此死去。我躲在山洞里。洞里无比黑暗,只有左方有一缕光线,刺眼得像美国人的探照灯。我不看那光,那光让我心烦。我一直闭着眼,饥寒交迫,希望死亡快点来临。在钻进山洞之前,我看到遍地的尸体,那都是我的战友,他们刚才还是活蹦乱跳的。他们在枪林弹雨里冲锋,相信自己一定会赢。我像他们一样,从来没想过会全军覆灭。只有我还活着,在黑暗中,我感到羞辱和困惑。我渴望在敌人到来之前死去。我已准备了子弹,如果敌人到来,我准备一枪结果自己。

我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一群南韩人正围着我,他们的枪口对着我的脑壳。我这才知道我是被弄醒的。我意识到自己被俘了,我迅速拿起身边的枪,但他们的反应很快,把我的双手架住,让我无法动弹。我挣扎了一下,可我已没有一点力气,我沮丧地喘着粗气。他们哇啦哇啦叫着。在参战前,我们学过几句简单的朝语,我听懂其中的几句。他们叫我安静,不要反抗,否则要毙了我。我愿意他们一枪毙了我。

我想不通。我从来没想过失败。我们跨过鸭绿江的时候没想过这个,至少没想过会被抓起来,做俘虏。在我的脑子里,俘虏是个同我无关的耻辱的词语,这支部队从来没有教过我们举手投降。但现在我却被活捉了。

他们把我带到一个哨所。他们开始审问我。我当然什么也没有说。那些南韩人气坏了。我看到他们眼中的杀机。我要激怒他们,让他们毙了我。要激怒这些南韩人很容易,只需用眼神。他们见我眼神中的鄙视,怒不可遏。他们就把我拉出去,威胁说要杀了我。我求之不得。他们把我拉到一条积冰的河边,把枪顶在我的头上。我想象我的血在冰面上流动的情形。老实说,这个时候,我是有点恐惧的,我的腿有点发软,我灵魂出窍,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我想,我应该喊几句革命口号,就像狼牙山五壮士一样。喊口号也许可以消除恐惧。可就在这个时候,美国人托马斯出现了。

托马斯是急匆匆跑着过来的。他穿着美国野战服,手上端了一支冲锋枪。他一路大喊大叫,对那些南韩人指手画脚。后来,他用胸膛挡住南韩人的枪。他伸出手指在摇动。我不知道这个美国人在说什么,但我意识到这个美国人把我从南韩人的枪口下救了下来。当时,我的胸口充满了喜悦,这喜悦非常饱满地在身体里膨胀。但喜悦迅即消失,沮丧马上占据了我的心头。因为活着对我来说是屈辱的没有尊严的。南韩人不敢违抗美国兵,他们让托马斯把我带走了。我被带到一公里之外的美国兵营。

托马斯是负责管理战俘的,能说汉语。战俘营有十九位战俘,他们看上去很茫然,只有一个叫李自强的家伙,似乎比较乐观。托马斯经常找他,向他交代相关事情,然后再由他传达给我们。我很小看这个家伙,认为他相当于一个汉奸。反正就像电影里描述的,帮鬼子干活的没一个好东西,不管这鬼子是日本鬼子还是美国鬼子。但战俘营里其他人却非常尊重李自强,也愿意听李自强的指挥。一个难友见我不说话,劝我说,李自强刚开始同我一样,黑着脸不说话,关了一段日子,他也就适应了。那难友还说,原本,他们的伙食不好,但通过李自强的交涉,现在伙食好多了。难友劝我想开点,战争总是有输有赢的。我冷冷地看了那难友一眼。

我还是不说话。很少吃东西。我想死去。到了晚上,死亡的诱惑更加强烈,就好像这黑色的夜晚就是死亡本身。我幻想一觉醒来我已不存在,像空气一样消失了。有时候,我的眼前会出现死亡的景象,令人奇怪的是,脑子里出现的死亡的图景并不阴森,而是有着天堂般的灿烂光芒。这样的夜晚我会想另一个问题:如果我死了,真的什么都不存在了吗?我会在哪里呢?这是个令我困惑的问题。

经常有飞机从兵营飞过,还能听到远处的隆隆炮声。战争就在不远处展开,但对我来说,战争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已与我无关了。难友们也都没有睡着,他们竖着耳朵,倾听着外面的一切。我听到睡在李自强身边的难友在悄声说话:

“你说这战争什么时候完?我们会赢吗?”

李自强没吭声。

“如果我们赢了,我们算什么?功臣吗?”

“睡吧睡吧。”李自强恶声恶气地说。

“也许他们会在战争结束前把我们杀掉。”那难友一脸忧虑。

又一拨飞机从头顶掠过,但兵营里没有人动一下,就好像那些飞机并不存在。我感到恐惧在难友们中间弥漫开来。其实每个人的心头都存在这些疑虑和担忧。这疑虑和担忧令我感到绝望,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极度的挫败感。

第二天,我是被一阵尖叫声惊醒的。我看到远处的地上流着一摊血,蜿蜒曲折,散发着幽暗的神秘的光芒。那血就是从昨晚说话的那位难友的手腕上流出来的。那难友的右手紧紧攒着一张玻璃片,他的左手无力地伸展着,手腕上那被玻璃切割的疤痕已肿成了发糕。他的脸白中带青。难友们无声地立在一旁,没人吭声。光线从窗外照进来,安静,平和,亘古不变,就像死亡一样永恒。

一会儿,托马斯来了。他的眼中有一丝悲伤。他和李自强叽里呱啦说了几句。

“把他埋了吧。”李自强说。

李自强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的脸颊偶尔会抖动一下。难友们开始干活。他们在兵营外的山谷里挖了一个坑,然后把难友埋了。一会儿,亡者就这样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就是死亡。如此安静,不着痕迹。我抬头望天,这片土地上的天空高邈深远。我的心像突然被消融了一样,就像死亡突然降临到了我的身上。

几天以后的早晨,李自强拿了一大堆罐头,对难友们说:“快吃早餐,吃完后去修路。”

李自强带来的是牛肉罐头。我很少吃东西,基本上处在半绝食状态。我很久没吃到肉了。今天,当罐头打开来时,空气中飘荡的肉香令我浑身颤抖。我于是吃了起来。我的肚子渐渐瓷实起来。本来,因为我的身体,李自强没安排我去修路。但我突然想去了。

路过那个山谷,我想起难友那张惨白的死亡的脸。难友死得很难看,但死亡依旧给我诱惑。自从难友出事以来,托马斯采取了严厉的措施,我们不能随带任何器具进入俘虏营。我们的劳动工具有专门的安放间。这意味着我连死亡的机会都失去了。

石子公路已被炸得不成样子。美国兵不会走路,他们向北挺进一定得坐在汽车里,否则他们一步也前进不了。这路每天都有我军的飞机来轰炸,但炸完后,美国人就安排战俘去修筑。想起从这条路上北进的美国人在和我军作战,我为修路这样的行为感到可耻。

托马斯对我愿意参加修路感到意外。他问我身体是不是吃得消。我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没理睬他。托马斯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我。

东北亚的冬天出奇的冷,路边的河面上积了厚厚的冰。在阳光下,冰面闪烁着华美之光。填埋道路的石块要去河对面的山谷搬。石块放到冰面上,然后,难友就可以推着石块从冰面上滑过来。托马斯要我们控制好滑动的速度,以免撞伤别人。我的目光一直盯着冰层。我用脚踹了踹冰面,冰层像大地一样坚实。我想象冰下的水,想象水中的鱼。我多么愿意自己是一条鱼。一条自由自在的鱼。我将从这里出发,游入大海,然后游回自己的祖国。

这个想象让我浑身发抖。我捧起石块撞击冰面。大地有自己的软肋,冰面也有它的穴位。我只听得霍的一声,冰被砸开一个口子,接着我看到一股热气从水面上涌出。热气散去,水非常地清澈。我感到自己突然变得无比柔软,我就像所罗门瓶子里的怪物,化成了一缕烟,钻入冰层之下。

死亡也是一件困难的事。托马斯又一次救了我。这一天,他一直古怪地看着我,就好像我会突然杀了他。他是见我钻入冰层而奔跑过来的。他没脱衣服就跳进冰窟窿里。当时,我的难友们都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站在冰层上,呆呆地看着这边。

我在向水下沉。托马斯粗大的手臂像一条鲨鱼那样追了上来。他的手抓住了我。我没有反抗,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反抗,我蜷缩着。托马斯带着我缓缓上升。那一刻,我像一个婴儿一样软弱,我泪流满面。当我快出水面时,光线强烈得令人晕眩。我感到自己好像刚刚结束一场越野拉练,没有一点点力气。我像一条死鱼一样闭着眼睛躺在冰面上。难友们冷漠地围着我,一声不吭。

托马斯叫人把我抬到他的房间。天太冷,我的湿衣很快就结了冰。托马斯的房间里烧着炭火,托马斯把我的衣服剥去,替我换上了一件宽大的睡袍。然后让我躺在他的床上。

我茫然地睁着双眼,身体在慢慢变得暖和,但我的心头却在打战。我知道我的眼中此刻带着惊恐不安。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生的留恋。当我意识到自己也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之后,我对自己充满厌恶。

托马斯说:“你为什么要死?你这么年轻。”

托马斯显得有些激动,他从床下拖出箱子。他拿出一叠照片,递给我。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一看原来是南韩女人的裸照。我的头轰的一声,就像一颗炸弹在脑子里炸响,我于是什么也看不清,只看到血肉模糊的一堆。很久以后,我再次回忆那些图片,我才依稀记得那些光溜的大腿和胸脯,但它们是分离的,就好像我的神经系统分裂了,无法把它们合在一起。

托马斯说:“你为什么要死呢?你瞧瞧这些美人儿,生活是如此美好。”

我闭着眼睛,想,这个美国佬真他娘的是个下流坯。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这些照片的,这个人一定糟蹋过不少朝鲜姑娘。我参战前,听老兵们说过,美国人的口袋里往往放着一些裸体女人照,要么是爱人的,要么是明星的。总之,美国人都很流氓。

托马斯见我闭着眼,愤怒地把照片摔到我的头上。我用手把这些照片挡了回去。托马斯像是很心疼他的照片,弯下高大的身躯,捡拾散落在地的照片。

我说:“你太下流了,你太太要是知道你这样,肯定饶不了你。”

托马斯露出天真的笑容,那双眼睛有着孩子般的纯真,他说:“她只会更加爱我。”

托马斯的坦然,超出我的经验。我想,我如果藏着这样肮脏的东西,一定不敢拿出来给人看,如果被人发现了,我一定会觉得无脸见人,羞愧难当的。但这个美国鬼子神情自若。我感到他的态度刺痛了我,令我郁闷和愤怒。我不想再看见这个流氓。我从床上爬起来,披上自己的湿衣服,冲出了托马斯的房间。

托马斯说:“你这是干什么?你们那间屋子是多么冷啊。”

那些裸照一直停留在我的脑子里。我怎么驱赶都无法让它们在意识里消失。当天晚上,我没睡着,脑子里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的整个身子像是沸腾了一般,既柔软又紧张。我想,我看来是中了资产阶级的毒了,我感到害怕。可我无力抵御它们。我后来就不抵抗了。我的心突然变得安详起来,我的身子也舒展开来。我像是落在温暖的水中,生命的感觉突然降临,泪水夺眶而出。

我的身体一直非常灼热。我不知道自己后来是睡着了还是失去了意识,有一些幻觉一直缠绕着我,让我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后来,我才知道那夜我烧得厉害,烧得我失去了知觉。等我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一间简陋的病房里。醒来的一刹那很奇妙,最初感到自己的身体没有重量,轻如鸿毛,四周光线强烈,后来,光线慢慢暗淡,我的身体也变得越来越沉重。一种无力的沉重。托马斯站在我的身边,他见我醒来,显得很高兴。他告诉我,我得了伤寒症。

“不过,你放心,医生已经给你注射了氯霉素。”托马斯说。

治疗伤寒是个漫长的过程。但我的体质好,恢复非常迅速。美国人不是人人都像托马斯那样好心肠。这是一个专门收治俘虏的治疗所,有时候一整天美国人都不来看我一下。托马斯倒每天来看我一次。他一来就摸我的额头,就好像他是个医生似的。

“我懂医。”托马斯说,“我父亲是个教会医生。”

我知道美国人相信上帝,他们的部队中也有传教士。在一次行动中,我们还抓到过一个美国传教士。他胆子特别小,见到我们就把手举得老高,恨不得举到上帝那儿。头几乎埋到了土里。他说,他只是个传教士,他反对战争。

也许是因为生病,我显得很软弱。我对托马斯也不再像以前那么讨厌,有时候,也会同他聊聊家常。我问:

“你信上帝吗?”

托马斯摇摇头,他天真的眼里浮现一丝困惑。他说:“不知道。”

“你呢?”他反问。

“不信。”

“我开始信的。我小的时候每个星期都要去教堂。我是我们那个教区的童子军成员,每周都去做义工。”托马斯说到这儿,停了一下,说,“后来,我就有点疑惑,不怎么去教堂了。我父亲为此非常伤心。”

“你太太是干什么的?”我问。

托马斯见我问这个问题,一脸快活。他说:“我太太很了不起,她是一位教授,是专门研究性的。”

听到托马斯说他的太太是研究性的,我的头大了。怪不得托马斯这么下流。我想,托马斯接下来肯定要说下流话了。我赶紧转移话题:

“我什么时候回难友们那里?”

“待在这里不好吗?”

托马斯不知道我内心的隐秘。我怕难友们怀疑我。我回去时,他们一定会用奇怪的眼神看我。这种眼神会让我感到不舒服,令我感到我的清名在他们的眼神中已不复存在。

在病房待了四天,我就回到难友们中间。我恢复得还可以,只是身体还有点虚弱。难友们去筑路的时候,我可以在规定的范围内活动。李自强很关心我。他经常从托马斯那里给我弄来一些可口的罐头。但我还是对他很不满。我听一个难友说,为了让李自强管理我们,美国人曾专门培训过他。难友们中,只有李自强拥有一把刀子和一根棍子。当然他从来没用棍子打过一个难友。有人说,他可能已是美国人的奸细。这个我不太相信,我不相信他会出卖我们。经过这段日子的观察,我发现战俘营其实还是有很大的空间的,美国人根本不知道难友们在想什么,他们又听不懂中国话。托马斯这个白痴倒是听得懂一些,但他把他管着的战俘当成一群听话的绵羊。想起托马斯,我又想起那些裸照。

我想再看一看那些裸照。我上次没看清楚,头脑中模糊一堆。随着身体的恢复,那些图片又开始骚扰我了。那种模糊的印象令我有再看一次的渴望。我得看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中途,托马斯回来了一趟。见到他,我的这种渴望变得更为强烈。我下了好大的决心和托马斯打招呼。

托马斯见我鬼鬼祟祟的样子,警惕地问我什么事。我说没什么事。托马斯不相信,他说你一定有事。我早已憋红了脸,支吾道:

“我想看看那些图片。”

托马斯一脸天真坏笑,他在我胸脯上狠狠打了一拳。他快活地去取箱子里的照片,一脸的满意,就好像他干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引诱我提出这个无耻的要求是他这段日子以来所取得的最大成就。

现在我看清楚了。我还没碰过女人。在入伍前,我喜欢过一个姑娘,她是一位护士,比我年纪大,我偷偷跟踪过她,但她一直不知道有人暗中喜欢她。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经验。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我还是看得浑身发颤。托马斯在一旁得意地笑。我的脸羞得发烧,很有点无地自容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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