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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游戏房(1)

老徐正在自己的自行车修理铺里敲敲打打,做些诸如蒸架、铅皮桶之类的生活小用具,做完了卖给菜市场的摊贩,换点钱补贴家用。这时,隔壁卖水果的王大爷给他带来坏消息:徐小费把一个戏子打伤了,断了两根肋骨。公安把徐小费抓了起来。老徐开始以为王大爷在开玩笑,不相信。

他说:“我的儿子这么老实,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王大爷一脸严肃,说:“信不信由你,是我亲眼看见的,你儿子的手上戴着手铐。”

“你没看错吧?”

“你儿子我看着他长大的,还能看错?我又没老眼昏花!”王大爷不悦了。

看着王大爷严肃的脸,老徐着急起来,他想,大概儿子真的出事了。老徐一打听,儿子果然被抓了。

老徐从前是小镇的民办教师,教书做人都认真。他的学生都记得他教鲁迅的《狂人日记》总是摇头晃脑,很像孔乙己在念“多乎哉,不多也”。特别是老徐读狂人“救救孩子”的呐喊,满口土语,显得相当滑稽。他的学生在私底下开玩笑:不知道是他在教鲁迅,还是鲁迅在写他。民办总归是民办吧,上面说不让你教书就不教了。他只好回家,在这条偏僻的马路上开了一个自行车修理铺,以维持生计。

要同警察打交道,总得找个熟人。幸好老徐教过书,他的学生中也有当警察的。老徐平时从来不找人的,现在儿子都被抓起来了,他也只好舍得这张老脸了。

总归是曾经受过老徐的教导,学生见到他非常热情,一口一个徐老师,叫得他怪不好意思的。他已有八年没做教师了,没有当老师的那种感觉了。不过警察——也就是他的学生——很快转入了正题,向老徐介绍了徐小费所犯的事。

“很严重,”警察说,“他们一伙人挺野的,晚上整天在街头瞎逛,我们盯上他们很久了。”

据警察的描述,徐小费一伙与那男戏子无冤无仇,打那个男人纯粹是因为他们看不惯那戏子的娘娘腔。

“这帮小子无法无天了。”警察强调。

老徐觉得警察不像是在说徐小费。徐小费不是这个样子的。他的儿子内向沉默,不喜欢同人交往,怎么会拉帮结派呢?到现在为止,老徐还是不能把徐小费和打人这件事对上号。

警察把男戏子受伤的照片递给老徐。老徐看照片。照片上,那戏子像一泡屎一样瘫在地上,脸上血肉模糊,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肿块和青淤令这个英俊的男戏子显得十分丑陋。老徐看了直想呕吐,好像这些伤口是在自己身上,身体不由得一阵痉挛。

“这是徐小费干的吗?”

“徐小费说这都是他干的,他一个人干的。”

老徐还是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差错。儿子怎么会这么凶残呢?不可能的呀。儿子品性一直不错的呀,以前还救过人呢。当时天寒地冻,一个妇女跳河自杀,徐小费水性不错,跳进水中相救。女人的丈夫后来还拿来一面自制的锦旗送到老徐家里来。

“王勃你记得吗?”警察突然问。

老徐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因此他的目光呆滞,一脸茫然。

“就是几年前绑架他爹的那个孩子。”警察补充说。他的脸上露出一种既不可思议又凛然的表情。

老徐想起来了。三年前,王勃曾伙同人绑架了他的爹,把他爹捆绑着藏在小镇水库一个废弃的泵房里,然后,让母亲拿四十万元钱来赎,否则撕票。后来,当然引来了公安,王勃被抓了起来要判刑,但王勃的母亲和父亲都向公安求情,花了不少钱,才让王勃免于起诉。

这件事当年轰动了小镇,也许还轰动了全国。那阵子很多记者来小镇采访这事。据报道,王勃不想读书,整天在外面游荡,王勃的父亲气不过,就狠狠揍了王勃一顿,打掉了王勃的一颗牙齿。王勃就因为这事才绑架父亲的。

王勃的父亲是小镇的大老板,是个头面人物吧。在镇子里,他什么都能搞定,可就是搞不定儿子。

“现在王勃比谁都牛,整天带着一帮孩子在街头晃,谁也不在他的眼里。”警察说,“当爹的根本没办法管他。不过,王老板现在人模狗样的,年轻时还不是同他这个儿子一个德性。”

老徐搞不清这个王勃和儿子有什么关系。难道儿子现在和王勃混在一起吗?

“你是我老师,我实话实说吧。这事幕后指使者是王勃,徐小费只是小喽啰。可问题是,徐小费把这件事全部揽了下来,说那戏子的肋骨是他一个人打断的,他负责。你儿子可真是个英雄好汉。”

老徐的脸红了。他记起来了,他的这个学生读书时也是个调皮蛋,老徐经常教训他,有时候也用这样的讽刺语:你可真是个英雄好汉。

徐小费还未成年,加上老徐学生从中通融,徐小费终于没有去坐牢。第二天,那个警察——也就是老徐的学生——狠狠地训了徐小费一通,就让老徐把徐小费带走了。当然,那戏子的医药费得老徐负担。

徐小费刚见到老徐时目光是慌乱的,但慌乱转瞬即逝,他的眼睛里马上浮现出那种不以为然的嘲弄的神气。他没再看老徐一眼。

一路上,徐小费在前面走,老徐在后面跟着。老徐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儿子。儿子确实长大了,他的背影看上去完全是个大人了。儿子比老徐长得高,老徐很瘦,儿子也算清秀,但衣服脱出来,却是蛮结实的,全是肌肉疙瘩。这会儿,儿子在前面晃荡的样子,真的像一个二流子。老徐很想追上去,在儿子的屁股上狠狠踢上一脚。

回到家里,老徐准备同儿子好好谈一谈。儿子一直在回避。老徐刚刚培养了交流的气氛,徐小费就站起来,在屋子里东翻西翻地找东西,也不知他在找什么。老徐的目光一直追踪着他,很恼怒。

后来徐小费进了自己的房间。这房间曾是老徐夫妇住的,但自从老徐的女人跟别的男人跑了后,老徐就把这房间让给儿子住了,自己睡在那只能容身的四平方的楼梯间里。当然这全是为了儿子能有一个好的学习环境。他这辈子没别的指望了,但对儿子还是有盼望的,他希望儿子读好书,将来有出息。

老徐当然不会放过儿子,他必须与儿子好好谈谈。他闯了进去。他发现徐小费迅速地把一本杂志塞到被子底下。儿子直愣愣地看着他,眼神里是那种带着挑衅的嘲弄。老徐真的想给儿子一个耳刮子。他忍住了。他对自己说,要和风细雨,要讲道理。

“你怎么做出这种事情?”老徐想耐心说教,但说出的这句话还是带着居高临下的质问。

徐小费没有反应。他脸上挂着白痴一样的微笑,好像他干的那件事让他十分满足。

徐小费的表情刺激着老徐。作为曾经的语文老师,他对“恨铁不成钢”这句俗语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感同身受。他觉得他的愤怒随时都要爆发出来了。

“我听警察说,这事不是你干的,是王勃让你去顶替的,是不是?”

徐小费低着头。从老徐的角度看过去,徐小费头颅浑圆,像一块没有思维的石头,坚硬而固执。老徐想,难道眼前的这个脑袋坏了吗?这么糊涂的事也干得出来!他很想把这脑袋砸烂,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

“你什么时候同王勃混在一起的?”

老徐尽量让自己温和一些,他靠近徐小费,把手搭在儿子身上。

儿子没回答他。儿子的身体一动不动,就好像老徐根本不存在一样。徐小费的手一直伸在床铺里。

老徐修养再好,忍耐也是有限度的。看着徐小费伸在床铺里的手,他感到特别刺眼。他的愤怒在他的身体里炸开了。他冲过去,一把掀开被子,动作迅速得让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他看到一个近乎赤裸的外国女人风骚地展示在一本杂志的封面上,那夸张的曲线,有一种呼之欲出的感觉。老徐吃了一惊,儿子竟然在看这样的书。他想拿这本书,但徐小费动作更快,他迅速把书藏在身后。老徐气得发抖,脸色在苍白中有点红晕。这红晕也许是因为封面女郎的刺激造成的。老徐给了徐小费一巴掌。

徐小费第一个反应是惊愕,接着脸上露出一种防御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他的目光中也有了凶悍的攻击性。这是老徐第一次在儿子这张稚气的脸上看到如此凶残的表情。这表情让老徐心里发毛。他想起那个警察给他看的那个戏子的照片,现在他相信了,儿子真的会干那样的事。看来儿子真的变坏了,你瞧,他连这种黄书都拿到家里来看了。看来,以前他对儿子是太放心了。

徐小费的目光让老徐不踏实,他没再打儿子,他把撩在半空中的手收了回来。

似乎是老徐的那记耳光把徐小费的气打壮了,徐小费没再看老徐一眼,他猛然把门打开,大摇大摆地出去了。然后,他又狠狠把门摔上。

老徐清醒了,儿子的问题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徐小费是不会把一切告诉老徐的。他不想和老徐谈任何事。没什么好谈的,谈了他也不懂。他和老徐完全在两个世界中。

徐小费看穿了,这世道不能像老徐那样混。他可不想再做另一个老徐,除了穷酸,什么本事也没有。

小时候,他经常听到妈妈骂父亲,妈妈的抱怨化为最刻薄的语言,像箭一样刺向父亲,但父亲总是一脸愁苦,沉默以对。后来,母亲学会了麻将,一天到晚在外面赌钱,很少回家。偶尔回来,她总会给徐小费买来好吃的东西,这让徐小费感到幸福。可有一天,母亲突然跟一个男人跑了,再也没有回家。

想起这件事,徐小费觉得老徐真是窝囊透顶。更窝囊的是,母亲不但留给老徐一顶绿帽子,还留了一屁股的赌债。那些债主找不到母亲,就跟老徐来要钱。老徐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件事,他总是愁眉苦脸地面对他们,并告诉他们,他家徒四壁,没钱可还。他们不放过他,经常跟着他,不时威胁他。

这世界就是这么不讲理的。八年来,这些债主像苍蝇一样跟着老徐,徐小费因此感到生活中有一种动荡不安的气息。他对那些所谓的债主充满了敌意,也因此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不信任。他本能地觉得这世界是同他过不去的。

他早已看不起老徐了。老徐哪里都让他看不顺眼。他干枯的头发看不顺眼。黑而皱的呈现苦相的脸看不顺眼。躬起的背看不顺眼。充满油迹的衣服看不顺眼。徐小费觉得老徐丢尽了他的脸。老徐让他自信不起来。老徐的样子像一面镜子一样让他感到自己的猥琐。

徐小费因此觉得出生在这样的家庭真是件不幸的事。在学校里,他从来不提自己的家庭,就好像他的家庭是可耻的、见不得人的。

他们衣着光鲜,经常聚在一起吹牛。他们是多么为自己的父母骄傲!他们吹嘘自己的父母或某个亲戚有多么大的能耐,多么会赚钱,关系如何广泛。他们还对别人家的父母充满了好奇心。有一次,一个同学突然问徐小费:

“喂,听说你爹是个教师?听说我们校长还是你爹的学生?”

徐小费沉默不语。这种话题他从来是敏感的。他不想任何人谈起他的父亲,他也不想告诉他们,父亲只不过是个修自行车的人。他甚至怀疑他们都知道,他们只是在嘲笑他。

徐小费的衣着很普通,是那种摊上买来的便宜货,穿在身上总是皱巴巴的。一个同学也许出于好心,要把一件不想穿的运动衣送给徐小费。是新的,同学强调。但徐小费拒绝了。他不需要任何人可怜他。

总之,即使他们没有恶意,这些事还是让他感到屈辱。他因此对他们怀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仇恨。他知道这屈辱的来源,都是因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家庭,这样一个父亲。

徐小费不喜欢待在学校里,他有空的时候就去游戏房玩。徐小费喜欢游戏房。游戏房总是很热闹。游戏房里都是声音:人声、合成音乐声、枪声、棍棒声……声音里有一种歇斯底里的超现实的气息。不知道为什么,热闹让他感到安心,好像这热闹里面有一种温暖人心的东西。徐小费喜欢游戏房的另一个原因是这里自成一体,好像同现实没有任何联系。现实是令人沮丧的。徐小费一点也不喜欢。

整个游戏房,他喜欢四号机。四号机装的是杀人游戏。一局游戏下来,可以杀人无数。当各式各样的人在屏幕上应声倒地或灰飞烟灭时,他的心里会生出一种快感,那种把一切砸烂的快感。

徐小费把大部分课余时间花在游戏机上。他不想读书了。读书他妈的有什么好?有什么用?考上大学又怎么样?徐小费的堂哥,大学毕业都有两年了,找不到工作,一直在家里待着。堂哥也是个怪物,待在家里整天上网聊天,养得白白胖胖的——他大约这两年都没见过阳光。徐小费的伯父原是造纸厂的职工,几年前下岗了,收入很低,他省吃俭用供堂哥读了四年大学,却培养了一个废物。伯父见堂哥这个样子,也骂他,让他出去找事做,但堂哥根本不理睬。堂哥也理直气壮:“谁叫你没本事啊!这年头没关系哪里找得到好工作!”有时候伯父气不过,都动手了,但堂哥外面转一圈,回来依然故我,让伯父十分无奈。伯父同父亲说起这个儿子,总是摇头叹息。

徐小费看穿了,这世道不能这样混了,读书他妈的没用了。反正徐小费是不想读了。一拿起书,他就感到头昏脑涨,就想睡觉。这让他想起小时候,他怕蟑螂,害怕蟑螂在他睡觉的时候爬到身上来,所以,他常年在身上藏着蟑螂丸,这样他才能睡着。后来,只要一闻到蟑螂丸的气味,就头昏沉沉的,想睡觉。徐小费觉得那些教科书真的有一种蟑螂丸的气味,陈腐不堪,像隔夜的馊饭,令人作呕。

和王勃混,非常偶然。有天晚上,徐小费从街上回校,看到王勃带着一帮人在校门口揍人。他们打的那人是门卫。徐小费想,也许是门卫太称职了,不让王勃进学校。因为王勃不是这个学校的,他早已不读书了。徐小费就停下来围观。徐小费也不喜欢这个门卫,这个人特别势利,见到那些漂亮女孩或有钱有势人家的孩子,眉开眼笑的,但对徐小费从来没有好脸色,有好几次都不让他进校门,好像他是一个小偷。

那门卫已被打翻在地。王勃把他的头按在草地上,其他人在他的身上乱打乱踢。

徐小费知道王勃的厉害。他在游戏房里碰到过王勃几次。每次王勃来,游戏房就不得安宁,他总要惹出事来,或打人或因为运气不好而砸游戏机。徐小费还注意到王勃经常到他们学校来,不但欺侮男同学,还欺侮女同学。不过,据说有些女同学是自愿做王勃的女朋友的。

这时,王勃看见了他,王勃把他叫过去,命令道:

“你来打他。”

那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也许因为一向对门卫反感——徐小费表现得非常疯狂。他对着门卫的要害部位猛踢,好像他想置门卫于死地。他的疯狂让别的孩子都惊骇,后来,王勃制止了他。

“好样的,”王勃拍了拍他的肩,“有什么事,你来找我。”

王勃蹲下来,对躺在地上的门卫说:“这事你不能去告。”然后指了指徐小费,“也不能出卖他,否则,取你的狗命。”

那天,听到王勃的话,徐小费心里暖洋洋的,有一种幸福的感觉,还有一种找到了某种依靠的感觉。

后来,他就跟着王勃一伙混了。徐小费平时的胆子不是很大,但奇怪的是,和他们在一起,他也慢慢有了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气概。他表现得比谁都凶悍,出手凶狠,王勃偶尔会冷静地看他几眼。徐小费感觉到王勃眼中的欣赏。王勃的态度让他感到莫名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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