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小区离我住的地方不远，顾西杰喜欢住高处，从他住的地方直接就能看见鸡鸣寺，公交车也就是三站路的距离。
光从地域来看，朝云小区的位置非常好，它离最繁华的新街口不过两站路，旁边还有北极阁这种大公园，天天呼吸从那来的新鲜氧气，绝对是老年人闹中取静的好地方。可我上次去的时候，整个小区都没什么人气，售楼处也是大门紧闭，一副不要做生意的样子。
我去医院找刘老爷子的时候，他儿子正在跟他说话，他大概以为我是医院的员工，开口就是南京话，“不好意思哦，我爸要你陪他散步到那么远的地方，肯定是惦记那群啰里八啰嗦的神棍，你要是等急了就不用管他，我去接他。”
我说没事没事，我有时间。
刘老爷子大概是讨厌儿子这幅嫌弃的语调，非要扛几句，“你不用接我！好像我没有人管一样滴，火锅都不让吃，断了腿算什么大事，当初我在越南的时候——”
还没说完，儿子就骂，“又开始了！你在越南是空军参谋好伐！前线都没上，原地跌跤都能断腿，你老赖！晚上我带阿敏做的乌鸡汤来给你补补，你不要在外面瞎吃晓得伐！”
听人说现在的南京话不是当初的吴语，要说吴语得听苏州那边的方言。我老家在南通如皋，整个南通方言都有十几种，到头来我反而更熟悉南京话，吵起架来特别好玩，真的是机关枪一样突突突地从大妈嘴里说出来。
顾西杰给刘老爷子弄来辆轮椅，巴巴地望着我们，也想跟他去见识一下。我给老爷子介绍，这是高鸿爷爷的外孙，刘老爷颇为惊讶，“高家真是有出息，儿孙一个个都成材了。”
轮椅坐车很麻烦，大热天的我也不想走路去，顾西杰就去弄了辆救护车，我陪老爷子坐在后面说话，幸好我昨晚恶补一通基础知识，不容易露陷。
走路要十几分钟的路，车子一滑就到了，我推着刘老爷子到朝云小区门口，门口的铁门没关，里头还是跟我上次去一样，没什么人气，只有一栋楼底下停了几辆车。
门卫室里有两个人在吵架，一个年轻人大声喊，“额都说咧！你们都不信！还说大城市不兴这些玩意，要是我老表有事，你、你怎么和王九叔说咧？！”
旁边四五十岁的老头只顾着抽烟，一口口地抽闷烟，不说话，那个年轻人说话声音大，也不是在发火，估计他年轻中气足，在农村习惯隔着田大声喊话，吼一声三栋楼都能听见。
老头看见我推着刘老爷子，上来招呼，“看房子的啊？”
我奇怪，“你们公司怎么不是售楼小姐招呼人，让门卫管这种事啊？”
顾西杰在后面接腔，“不怕卖不出去？位置好就是牛逼啊，有几种户型啊？拿张传单来看看！”
那老头就笑，“老板别急，我们楼盘再过一个月才开张，还没准备妥当，不过想进去看我们也不拦着，开门都是客嘛。你们随便看，上楼看也行，电梯能用。”
我心说胡说八道，徐长清家里水电都拉好了，小区路灯垃圾桶一应俱全，还说什么没弄好。
我刚想问徐先生的事，刘老爷子忽然说，“小邵，我们进去看看。”
顾西杰力气比我大，殷勤地要推轮椅，我干脆让他推，自己把包里的《北陇志》拿出来握在手里，问，“老爷子，您干吗不问徐长清的事呢？”
刘老爷子说小邵你等等，指使顾西杰把轮椅推到停着的汽车旁，香槟色的别克车，车身还挺闪亮的，可轮胎上侧靠进铁皮那块，已经积了不少的灰。
“这车停在这有一段日子了……”我听见顾西杰低声说。
拐过一栋楼，我们看不见门卫室，前边还有六七排公寓。
我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自从上次半夜在江边遇上过怪事后，我对这个特别敏感，立刻回头，居然是那个年轻的门卫站在那里，很局促地看着我们。
“我对售楼先生不感兴趣。”顾西杰还在贫。
我问，“找我们有什么事？”
那个门卫手上拿着扫帚和簸箕，我以前以为门卫就是坐在空调房里，管人进出，看来谁干活都不轻松啊。
他的普通话带有很重的陕西口音，语气犹疑地说，“大爷，你来看房子撒？”
我说当然啊，不然看什么，门卫嗓门大得出奇，态度却有点忸怩，拖了半晌才说，“现在这还没弄好……你们最好等一个月再来。”
刘老爷子瞧了瞧门卫，“有人在这看房子出了事吧？”
那个门卫不说话。
我不知道老爷子是推算出来的还是看出来的，刘老爷子的阅历岂是寻常人可比，他对那个年轻人说，“那个人现在还睡着呢吧，头发都开始白了。”
这话刚说完，那个门卫一怔，“扑通”一声就给老爷子跪下了，我赶紧把他扶起来，他嘴里还不停念叨“大师”“大师”，两只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说别愣在这说了，换个地方吧。那个门卫才站起身来，说他知道有个地方，朝云小区的南边有个不大的人工湖，在我看来叫人工池还差不多，旁边还有个小亭子。
顾西杰慢慢从台阶把轮椅弄上去，那个门卫的目光一直停在刘老爷子身上，那种眼神看得人很不忍心，就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怕呼口气就把运气吹没了。
他说他叫刘威，和几个老表从陕西子午岭来投奔亲戚干活，那个亲戚是房地产公司的小头目，就安排他们在工地上干活，原本听说在工地就碰上过怪事。
小区竣工后，那亲戚看他忠厚老实，安排他在楼盘当门卫，还叮嘱他不要没事乱跑，在小区里走走没事，不要随便进楼房。
刘威有个远房老表，来南京打工好几年了，天天趴在窗户外头当蜘蛛人，他攒了一笔钱想在南京定居。刘威告诉他朝云小区还没开盘，他就说这么好的位置，一开盘肯定抢光了，看在有老表在公司做事的份上，能不能帮他留一套五十平的公寓。
前几天，刘威带他老表去看房子，朝云小区北边三排都是小公寓，五十到八十平不等，样板房都已经装修好了，铁门的钥匙都挂在保卫处。
他老表看房子的时候，刘威就坐底下抽烟，等了半个小时，老表还没下来，刘威不奇怪，他好不容易攒下首付来买房，有房子就能办南京户口……他当然要仔细谨慎一点。
刘威站在楼底下喊他老表。
楼房有九层，他看见九楼的窗户上透出一个模糊的人影，太阳光明明足得很，刘威透过玻璃却看不清人影的样子。
“窗户打的开！”他大喊。
他看出来了，是他老表，穿着一件灰色的T恤，老表像是听见了他说话，脸凑到玻璃窗前，却没伸手开窗，而是把脸死死贴在玻璃上，眼睛拼命睁大，也不知道在瞧什么。
刘威被吓到了，他猛地站起来大声喊老表的名字。
那个老表有反应，他双手拼命地拍打玻璃窗，拍的能看见手掌压平在窗子上，拍得这么用力，刘威却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仿佛两个人之间隔着一层灰薄的雾。很快他连老表的模样都看不清了，只能看见一张面孔张大嘴在喊着什么。
刘威吓得心惊肉跳，飞奔上楼找那个老表，一边跑一边大喊他的名字，结果九楼的公寓个个房门紧锁，他只好冲到楼下找人。
老门卫把一串钥匙都提溜上，903一打开房门，就看见那个老表倒在地上，手里攥着七楼公寓的钥匙。
刘威一看就吓傻了，他那时还没想到老表没钥匙怎么进的了门，他只看见老表两只手手心通红，肯定是刚才拍窗子弄出来的。
刘威打开窗户，一点问题都没有，可他刚关上窗户，就看见玻璃窗的反光里，一个穿灰色T恤的身影死死盯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