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六年六月的一天上午，刘国江徐朝清带着孩子们在茅草屋前的地里干活。
由于近一个多月没下雨，地里都干得裂成了一条条小沟。苞谷红薯等庄稼虽然耐旱，但缺水肯定就会影响收成。为了多收点口粮，为了明年不再以野菜充饥，刘国江每天都带着全家人在地里浇水松土。前几天他们还可以在水沟里担水，每天全家人在地里忙上两个小时就够了。但最近几天水沟断流了，刘国江只好独自去渔塘担水，徐朝清则带着娃娃们浇水松土。全家人都把所有的希望放在这片最好的土地上了，每天都要忙上四个多小时，才能把所有的庄稼浇上一次水，并且松完土。
这天上午，全家人已经在地里忙了两个多小时了，这时刘国江正担着两桶水从渔塘来到地里。刚放下水桶，刘国江对正在浇水的徐朝清说：“老妈子，你看，西边天上来了一大片乌云，可能要下雨了，真是老天开眼呀！”
徐朝清站起来，手搭凉蓬，向西边天空看去。只见西边天上笼罩着一大片乌云，又浓又厚，变幻着各种形状，正向半坡头飘来。
徐朝清说：“小伙子，不见得，前几天不是也有这样的乌云吗？但就是没下雨，我们还是浇水吧，等下了雨再说吧。”
刘国江拿起一把锄头，一边松土一边说：“也是，等老天下雨了，我们的庄稼都要渴死了。老妈子，你快点浇水吧，我再去担两桶水也就差不多了。
徐朝清说：“好吧。”她又抬起头说，“娃娃们，加把劲，今天可以早点收工了。”
一会儿，刘国江担着两个空桶向渔塘走去。
等他担着两桶水从渔塘向地里回走的时候，山路上的杂草树叶一动不动，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一丝风也没有。刘国江感觉特别闷，一边有节奏地走着，一边呼着气。
来到地里，依然是徐朝清浇水，刘国江松土，孩子们则散在四周拔草。
刘国江正用锄头细致地松着土，忽然有个什么东西砸在他的肩上，还有点凉。他正寻思着是飞鸟掉下的鸟屎，接着就听到东一声西一声的“啪啪”声，清脆地砸在地里，砸在庄稼叶子上，砸在他们全家人的肩上背上。
徐朝清站了起来，惊喜地叫道：“小伙子，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刘国江也站了起来，仰着头，张着嘴，贪婪得吸着掉进嘴里的雨水，“呵呵”地笑了：“老妈子，我说要下雨吧，再不下雨，老天咋对得起你老妈子哟！”这时，孩子们也都站了起来，有的像刘国江一样仰着头张着嘴吸着雨水，有的互相追逐，全家人都乐开了花。
乌云全部涌上了半坡头，天变得昏暗了，西边隐约传来轰轰的雷声，忽长忽短的闪电在乌云里穿梭，雨渐渐地下大了。
徐朝清打着手势说：“小伙子，雨下大了，回家吧，娃娃们，别闹了，回家吧，把东西都带回家——”
全家人刚走到家里，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在半坡头上空炸响，茅草屋似乎都晃了三晃，小女儿吓得直往徐朝清怀里钻，另三个孩子吓得用手捂着耳朵，徐朝清也不由倒退了三步，不迭地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刘国江虽然也吓了一跳，但还是高兴地说：“好啊，好啊，雷大雨就大，雨大水就多了，渔塘涨上水了，渔塘里的鱼也就多了，我们沟里也就有水了，庄稼也得救了……”
徐朝清嘴一撇，说：“看你乐的……忙了大上午了，也饿了，我去做饭了，今天吃苞谷糊吧，吃了几天的野菜，给娃娃们改善改善吧。”
天更暗了，雨更大了，不知何时，刮起了大风，一时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搅翻了半坡头的山山坳坳，一草一木，连猴子都躲在山洞里不安地嘶号着。
吃完了饭，一家人团坐在茅草屋内，看着门外。
雨似乎更大了，狂风夹着倾盘大雨横扫半坡头的一切，远处近处的雷声轰隆隆地炸开，一声未息，又一声接着炸开，有时还是连续的滚雷，就在茅草屋上空滚滚而过，孩子们吓得直哭。借着像是把天地撕开了一条口子的间断闪电，刘国江看见门前水沟里的水已漫到岸上来了，他不安地对徐朝清说：“坏了，如果山洪下来就糟了，水会淹上来的，我得去把堰坝开个口子，把洪水泄到山涧里去。”
在山里长大的徐朝清太清楚山洪了，她一把拉住刘国江说：“小伙子，来不及了，山洪说来就来，太危险了，你不能去！”
刘国江一拍脑袋，懊悔地说：“我怎么就那么笨呀！修堰坝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山洪呢？怎么就不修个泄洪的口子呢？气死我了！”
半坡头周边的山涧里和山下的飞龙河里，传来洪水的轰鸣声，像是千军万马交战，又像是巨龙翻江倒海，隐隐约约，传到刘国江的耳朵里，他的心都悬到头上去了。
徐朝清看着水沟里的水一点一点地上涨着，眼看着马上就要涨到了茅草屋里来了，她带着哭腔说：“小伙子，得想想办法，说不定马上有山洪来了，我们不能呆在屋里啊！你拿主意吧，再不拿主意就晚了……太危险了……”
水越涨越高，很快，茅草屋地下都被水浸湿了，刘国江一拍大腿说：“去月亮岩，到洞里去，那里地势高，就算洪水来了也淹不到，而且一家人还可以暂时呆一两天呢。对了，身上尽量多穿衣服，不要慌，跟着我走——”
徐朝清带着孩子们穿上几件衣服，刘国江一手提着一大包冬天的衣服，一手牵着小女儿，说：“老妈子，你不要带衣服了，牵着儿子吧，两个娃儿在中间，我们走吧。”
说着，刘国江牵着小女儿走出了屋外，徐朝清叮嘱两个女儿跟着刘国江，她牵着儿子，还是拿了一包衣服，走在后面，一家人跌跌撞撞向屋后山坡上月亮岩爬去。
狂风暴雨下，刘国江领着家人，一步一趋，一跌一滑，往山崖上赶。路上，徐朝清不由气愤得骂起这鬼天气来：“老天呀！盼了这么久，终于下雨了，可你也不能把我们逼上绝路呀！我可是一辈子遵守妇道，从没做个坏事，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不公平啊，老天！”
等到刘国江带着家人到达月亮岩时，每个人身上都没有一点干的，四个娃儿紧紧地缩成一团，靠着徐朝清，小女儿还“呜呜”地哭了起来。
刘国江刚进岩洞，把一大包衣服丢在一块干爽的石块上，对徐朝清说：“你看着孩子，我再去屋里拿被子！”
徐朝清潜意识地用手去拉刘国江，但没拉住，刘国江已跑进了狂风暴雨中，徐朝清对着洞外大喊：“小伙子，回来呀，回来，危险，太危险了——”
狂风暴雨掩盖了徐朝清的呼喊，一会儿，刘国江就消失在雨幕中。徐朝清无可奈何，只好暗自垂泪，心中默默地为小伙子祈祷，希望老天开眼，让他平安回来。
深山岩洞，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没有小伙子在身边，全身透湿的徐朝清，心中害怕到极点，更担心小伙子会出事。她搂着孩子们，挤在洞口，望眼欲穿地看着洞外，希望看见小伙子的身影，但就是看不见半年来和她相依为命的那个已深入她灵魂深处的男人。她感觉一分钟就像一年那么漫长，止不住哭了起来……
忽然，远处传一阵阵惊天动地的轰隆隆声，徐朝清知道山洪冲下来了，她的心揪得更紧了，不由自主站了起来，走出洞外，向山下眼巴巴地望去。
一会儿，洪水翻滚着冲到山脚下，茅草屋瞬间就倒了。徐朝清吓得跌坐在洞外，泪眼模糊，大哭起来，孩子们也跟着哭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叫徐朝清：“老妈子，老妈子，哭什么？快进去，快进去！”
徐朝清抬起头，看见山洞下刘国江正抱着被子，艰难地向岩洞上爬来。
“小伙子——”
徐朝清一声惊呼，站了起来，向刘国江冲过去，接过刘国江手上的被子，一家人这才进了山洞，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喜极而泣。
洪水涨了一天一夜，全家人就在崖洞里呆了一天一夜。大水冲走了茅草屋里的一切，刘国江和徐朝清看着破落的草窝棚，心中沉重到极点。幸好，刘国江在被子里顺手包了一袋干野枣子带到洞里，这才让一家人度过一劫。
天晴了，洪水也退了，刘国江带着徐朝清和孩子们来到被冲倒的茅草屋里清点东西。挑开东倒西歪的茅草树杆竹杆，徐朝清发现除了一口铁锅没被冲走外，什么东西都不见了，她止不住失声痛苦起来……
刘国江虽然心里很难受，但他还是强装笑颜，安慰徐朝清：“只要人没事就好，以后什么都会有的，因为我们有一双手，有手就有饭吃，就有我们需要的一切……你放心，老妈子，我一定会把所有的东西都置齐，我们的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
徐朝清看着刘国江，感觉天塌下来都有他顶着，抽泣着点了点头。
刘国江说：“现在还有铁锅，可以煮饭，我再用苗竹做几个竹碗吧，岩洞里也暂时可以住人，山坡上种的南瓜没被冲走，也有饭吃……你带着娃娃们摘几个老南瓜吧，让娃娃们吃顿饱饭……哦，对了，我们没火柴了，我先去村里借两盒来，你带着娃娃们把衣服被子晒一晒，过两天再分批洗一洗……我先去村里了。”
徐朝清又顺从得点了点头，看着刘国江下了猫狗路，直到看不见他的影子，然后她才带着孩子们晾晒衣服被子和摘南瓜去了。
刘国江自从带着徐朝清私奔到半坡头山上以来，还没有回过高滩村。村里人除了野隐山以外，都不知他们私奔到哪里去了。野隐山有几次借着采药的机会，给刘国江他们送去种子和农具，这使刘国江内心已感激不尽了。刘国江总是说等农闲的时候，采点药材送给野隐山。而野隐山总是说，你有了药材或其它农作物，就直接去场镇卖吧，换点钱或生活用品也好……你们在山上太艰难了，你们不要想着回报我了，我也只是力所能及而已，其他也真帮不上你们什么了。所以，刘国江这次遇到大难，茅草屋被洪水冲了，连火种都没有，自然而然他就想到去找野隐山了。
三个多小时后，刘国江来到山下高滩村野隐山家里。
碰巧，由于刚刚山洪爆发，不便上山采药，而庄稼又没到收割的时候，野隐山正好在家里整理药材。他看到一脸疲倦无精打采的刘国江走进家门，就知道发生大事了。他太清楚刘国江了，生性倔强的刘国江在带着徐朝清私奔的情况下，是不可能轻易回村的，更不会有求于人的。“一连几天下雨，又有山洪，莫非？”野隐山不敢想了，赶快让座，对刘国江说：“坐，坐，国江，你来了，太意外了！”
刘国江不但没有坐下，反而蹲了下来，掩面嚎啕大哭起来：“……山叔，茅屋被水冲了，东西也被水冲走了，老妈子和娃娃都饿了两天了，连火种都没有，热水也喝不上……”
自从到高滩村定居以来，野隐山还没见过刘国江哭过，等他明白了原委之后，心里也是一阵绞痛，不禁为刘国江和徐朝清的处境担忧：“国江，你坐下来，人没事吧……人没事就好。你先吃顿饭，吃饱了再说。”
刘国江坐了下来，抽泣着说：“山叔，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是来向你借两盒火柴的，老妈子和娃娃们还在眼巴巴地等着我呢。”
野隐山说：“上次赶集我买了两打火柴呢，你拿一打去吧……但是，茅屋冲了，你们住哪里呢？还有，有衣服被子吗？”
刘国江痛苦地说：“衣服被子倒是抢了出来，洗洗晒晒就行，可是茅屋冲垮了，我回去后把月亮岩修修，暂时住在山洞里吧……哎，也没别的办法！”
野隐山说：“住在山洞里怎么行呢？要不？你们回村里来住吧！”
刘国江摇摇头说：“恐怕不行，老妈子肯定不愿回村……我想，等到秋后农闲了，我再搭一栋茅屋吧，到了冬天可不能住山洞啊！”
野隐山说：“那是，到时有什么困难，你一定要跟我说……这样吧，今天我也不留你了，朝清和娃娃们可盼着你呢。我送你一袋干苞谷，将就混过夏天……庄嫁没被洪水冲掉吗？”
刘国江说：“南瓜在山坡上，都好好的，红薯在地里，也没关系，只是苞谷被水冲了，估计还能收一些……山叔，我们还有南瓜，现在到了夏天了，山上野果子快熟了，我就拿一打火柴回去吧。这粮食，你一大家子，也不是很宽裕……”
野隐山说：“国江，你还跟我计较什么！拿上粮食火柴快点回去吧……另外，如果确实没什么可吃的，山下桫椤树也是可以吃的，桫椤叶子可以当野菜吃，嫩树枝可以榨出淀粉，和着红薯粉小麦粉一起做粑粑吃。当然，国江啊！桫椤树是国宝级树种，不到万不得已，你可不能靠它当饭吃啊！”
刘国江大吃一惊：“这桫椤树还能当饭吃啊！山叔，我记住了，就是饿死，我也不能毁掉国宝级的桫椤树……我走了，他们还在等我呢！”
野隐山说：“好吧，天也不早了，快点回去吧。”
刘国江怀着感激的心情，离开高滩村，扛着一袋干苞谷回山了。此后，半坡头月亮岩山洞就成了刘国江和徐朝清带着孩子们临时居住的家。并且，刘国江及时把渔塘堰坝修了两条泄洪口，排除了山洪爆发冲毁庄稼茅屋的危险，全家人的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
就这样，在相亲相爱挥洒汗水的日子里，刘国江徐朝清和孩子们靠着竹笋、野菜、南瓜度过了一九五六年的春天和夏天，盼望已久的秋天终于到来了。可是，当他们满怀着希望，准备收获辛劳了两个季节而获得的苞谷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清晨，徐朝清早起后推门来到水沟边打水，准备做早饭，无意中抬头看向苞谷地里，却傻了眼。原来地里的苞谷棒不见了，只剩下一根根光秃秃的苞谷杆。她明白了，昨天晚上一群猴子将苞谷棒偷了个精光。
洪水过后，一家人把洪水冲倒的苞谷杆一根根扶起来，培土浇水，总算有一半的苞谷成活下来。但是，苞谷成熟了，就一个晚上，被猴子不劳而获……一家人开荒修沟，刀耕火种，好不容易用汗水换来的粮食就这样白白不见了。
徐朝清一下子大哭起来，顿觉希望没有了，一家人又要挨饿了。
刘国江闻讯跑出来，知道是怎么回事后，就安慰徐朝清：“吃都吃了，你哭有什么用呢？秋天到了，这山上吃的东西多着呢，再说，我们还有红薯呢。”
徐朝清那时真的对生活灰心了，绝望了，只是有刘国江在她身边，让她感到安慰了许多。为了保证地里的红薯有一个好收成，他们一家人轮流看守，不能让野猪再次得逞，这才收到了几百余斤红薯，他们一家人在山上的生活终于有所保证了。
尽管生活艰难，刘国江和徐朝清却很少吵架，而是互相关心，恩爱有加。每当夕阳西下时候，一群孩子就围着刘国江，听他讲那过去的故事，徐朝清则在一旁满足地看着他们。他们每天日出而做，日落而归。很多黄昏的日子，他们相依坐在小园的木台上，看孩子们追逐嬉戏，看着太阳从山的那边落下，映红深蓝的天际，映红他们收割的庄稼地。
一个下雨天的晚上，一只小猕猴在他们的岩洞前凄厉地叫着，刘国江和徐朝清出来以后，发现这只小猕猴的一条腿好像被什么野兽咬伤，不能回到猴群里去了。看着小猕猴既害怕又可怜的样子，又听到远处饿狼嚎叫的声音后，他们的同情心油然而生，立即把小猕猴抱进岩洞包扎了伤部，并予以精心照顾。
半个多月过去了，小猕猴的腿伤已恢复得差不多了。有一天，等他们下地干活回来，小猕猴摘了一些他们平日根本够不着的野果子，放在他们的脚下。然后，小猕猴看着他们，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从此再也不知它的去向。但从那时起，他们的岩洞前总时不时会出现一些野果之类的东西，这让他们一家人心里很欣慰。
一段时间后，又是一个雨夜，刘国江套回一只兔子，煮熟以后正和徐朝清和孩子们享受美味时，忽然听见小猕猴在岩洞外面大声疾呼。全家人一拥而出上前观看，只见小猕猴在不远的一个大石头上手舞足蹈……
一家人不约而同地说：“小猕猴回来了——”
正在这时，身后岩洞上方的岩石发生垮塌，大大小小的石头将他们居住的岩洞全部堵住了。看着眼前可怕的情景，徐朝清惊恐地大叫：“小伙子，小猕猴故意用叫声引我们出来，不然我们全没命了。”
刘国江拉住几个孩子的手，看着徐朝清，感慨地说：“连一只小猴子都知道报恩，我们以后要对猴子好一点……”
欲知刘国江和徐朝清怎样安居，请看下回分解。
